远处土坡后,李海和鬼爷缩在黑影里,喘得如同两架破风箱。一个手下连滚带爬扑到跟前,脸白得像刚刷的墙皮:“当…当家的!宋老三的人…又折一个!脑壳都…都炸飞了!小七他们……揣着钱走了!”
李海只觉得一股寒气“噌”地顺着脊梁骨窜上顶门心,腿肚子一软,整个人“噗通”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死死抵住土坡,那喘息里浸透了无边无际的悔恨:“完犊子了……真完了啊,又死一个……...老李!...…我就说当初不该招惹那尊瘟神!你瞅瞅!你掰着指头数数这都第几条人命了?再这么下去……公安……公安难道是庙里的泥菩萨?迟早……迟早把咱们都塞进笆篱子!等着吃枪子儿吧!”
他抖着手想去捻那几颗油亮的铁胆,可那玩意儿在掌心叮当乱撞,活像烫手的山芋,怎么也拿捏不住。脸上那沟壑纵横的褶子更深了,每一道里都塞满了惊惧和掏空般的疲惫。“老李,”他喉咙里滚着砂石,“今天宋老三忍着没下手,怕是顾着他那批要命的货呢,不想节外生枝。”
李海的瘦脸在阴影里点了点头:“估摸着是这路数。老李,咱手上那批货也得把招子放亮点,最近风声邪乎得很。”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疑云翻涌,“还有桩怪事,程宇那条疯狗,咋就死咬着宋老三不放?按说一个倒腾黑货,一个背后靠着官家面儿,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李海拧着眉头,声音干涩:“莫不是……程宇那小子也想来咱这锅里捞一勺子油腥?”
鬼爷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能够!老程背后是谁?管家面儿!那是正经的官面人物!他敢这么明火执仗地铺排?除非他活腻歪了!”他压低了嗓子,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老李,听我一句,这趟货出去,咱也学学那狡兔三窟,出去躲躲风头吧!这几路神仙斗法,咱哪一路都惹不起啊!”别在老了老了,阴沟里翻了船。
李海没应声,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末路悲凉。
骡车“咯吱咯吱”碾过坑洼的土路,像老牛破车般慢悠悠往村里晃。柱子拿袖子抹了把额头上滚下来的热汗,咧着嘴:“小七,嘿!开头我还寻思,今儿个怕是要豁出命去拼一场硬仗哩!哪成想,三下五除二,嘿,干净利落!”他咂摸着嘴,仿佛还在回味方才那电光石火的惊心动魄。
小七蜷在车辕边,月光只勾勒出他半边清瘦的侧脸。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浸了夜露的石头,又冷又沉:“柱子,甭高兴得太早。这才哪儿到哪儿?往后的道儿,黑着呢。那帮人,手比三九天的冰棱子还硬,心肠比砒霜还毒。”
柱子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收敛。”应道:“嗯,小七,我懂……这阵子,我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小七这才扭过头,目光在柱子和旁边沉默如铁的明宇脸上扫过,像两把小刷子:“明儿一早,你俩跑趟腿,去寻寻老五,摸摸枪的事儿。” 两人没言语,只重重地点了下头,那点头的分量,比说一车轱辘话还实在。
他探手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粗布袋子,沉甸甸的,往车板上一放:“喏,今儿卖老虎的钱,都在这儿了,一万一千块整。” 他手指灵巧地捻出几卷用旧牛皮筋捆扎好的票子,分别递给西人,“一人五百五。都收好了,别瞎显摆。” 柱子接过那卷还带着体温的票子,手心里全是汗,胡乱地往裤腰深处一塞。明宇则仔细地揣进贴身的衣袋,还下意识地按了按。
骡车吱呀着拐进村口老槐树的浓荫里,小七跳下车辕,只低声撂下两个字:“散了。” 五人的身影便迅速被沉沉的夜色吞没,各自融入低矮的土坯房和弥漫着柴火气的黑暗中。
曲大宝是被一阵急风暴雨般的砸门声从混沌里硬生生薅出来的。眼皮沉得像坠了铅,窗外还是墨一般的浓黑,估摸着离天亮还早。他心头猛地一坠,像块石头砸进了深井——是大哥曲大国!这深更半夜,除非是黑市那头出了塌天的岔子,大哥绝不会这般火急火燎。
他胡乱蹬上鞋,抓起搭在床边的粗布褂子往身上一披,趿拉着鞋冲到门边,“吱呀”一声拽开厚重的木门板。大哥曲大国像一堵墙似的堵在门口,汗味混着夜露的凉气扑面而来。
“老三!”小七做了个嘘声动作,小声说:“爹娘还没起呢!”
小七侧身让他闪进来。大国反手掩上门,背靠着门板,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三儿,我就捡要紧的说了!程宇那条疯狗,不知抽了哪门子邪风,在封地仓库那边囤老鼻子货了!药品!还有粮食!堆得小山似的!瞧着那架势,是要一股脑运走!”
他喘了口气,喉结滚动着,压着嗓子继续道:“这消息是哥今儿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可邪门的是,上头的官家,一点动静都没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小七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沉吟片刻,声音放得又缓又稳:“哥,听我的,这事你权当不知道。该干啥干啥,千万别瞎琢磨,更别瞎打听。是狐狸,尾巴总有藏不住的时候。” 他顿了顿,眼神在昏暗中亮得灼人,“你眼下赶紧回去。天亮了我正好要去城里办点事,顺带探探风。”
大国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丝:“成!三儿,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转身正要拉门,又猛地顿住,回头补了一句,“对了,大丫儿那边……查秦丽丽那女人户籍的事,她说有点影儿了,可还模糊得很。那敌特婆娘到底是谁给她弄进来的,还没水落石出。大丫儿说,她紧着查。”
“嗯,知道了哥,路上当心点。” 小七目送着大哥魁梧的身影匆匆跨出院门,利落地翻身骑上了“闪电”。
院门重新合拢,插上门栓。小七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西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心头翻涌的惊涛。他闭上眼,意念微动,人己置身于那片奇异的“方寸”之间——这里时间仿佛凝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亘古的宁静气息。
他盘膝坐下,眉头深锁,心里飞快地拨拉着算盘珠子。程宇囤粮……这消息像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这年头,城里的粮店门前,哪一天不是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龙?哪一张脸不是被饥饿熬得发黄发绿?程宇又哪运来的粮食,囤积居奇,那是要吸干人骨髓里的油水!自己手头这粮食,面对这饥荒也是杯水车薪,又能救下几张焦渴的嘴?更别提程宇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那钱袋子深得能通吃八方……他不能硬碰,得像水一样,寻着缝隙渗进去。
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一个模糊但可行的念头在心底成形。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索性就在这空间地躺了下来。
妹妹那嗓子穿透了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三哥!柱子哥和明宇哥都等你老半天了,就知道睡懒觉!” 我胡乱应了声“来了”,几人吃完饭。
骡车吱吱呀呀碾在村外那条黄尘路上,颠簸得人骨头缝里都跟着呻吟。柱子哥抹了把额上的汗,粗布褂子后背洇湿了一大片,像块沉重的补丁。他扭过头,压不住的担忧在眉间拧成了疙瘩:“小七,费这么大劲弄这么多枪,可就算家伙到了手,咱这点人……使那么多枪干嘛?” 那话音沉甸甸的,砸在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里。
我心头猛地一跳,目光像受惊的鸟雀般左右急急掠过空旷的田野——西下里只余热风卷着尘土,旱得发蔫的玉米叶子在远处无力地卷着边。我倾过身,几乎凑到柱子哥耳边,声音压得比拂过枯叶的风还低:“这笔‘铁疙瘩’,压根儿就不是为咱自个儿预备的。”
柱子哥和明宇哥的眼神瞬间凝固了,疑惑里掺着惊愕。我喉头发紧,几乎能尝到土腥味儿:“眼下这节骨眼儿,地里的玉米苗比金子还金贵,可它们等得起么?” 我指着车外那片土地,稀疏的玉米杆在烈日下徒劳地伸展着细弱的腰身,“水深火热乡亲、肚子里唱空城计能唱多少天?他们的命,比那‘铁疙瘩’更等不起啊!”
这批东西有人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