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尔程氏之女铁环,性秉贞静,柔嘉维则......"
"特册封为勇嫔,钦此!"
"勇嫔"。
当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在册封礼上清晰吐出这两个字时,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心头却像被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作响,滚烫得几乎要灼穿胸膛!
勇嫔!不是贤,不是淑,不是德,是"勇"!
陛下他记得!他懂我!
他知晓程家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儿是什么模样!
这封号,像一枚闪闪发亮的勋章,精准地烙在了我的心尖上,将我一路入宫时那点小心翼翼的忐忑烧了个干净。
这深宫,似乎也没那么冰冷可怕了。
更让我心旌摇曳的,是陛下赐居给我的宫殿——
武英殿。
那可是离陛下最近的寝殿!
甘露殿处理朝政,武英殿便在他日常起居之旁。
将我安置在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我在陛下心中,果真占据了一丝特别的位置?
这份揣测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甜蜜的涟漪,让我连着好几日都脚步轻快,仿佛踩着云朵,连武英殿庭院里那几棵百年老松都显得格外顺眼。
我甚至开始幻想,也许明日,也许后日,就能在回廊转角处"偶遇"陛下,或者......他会首接踏进我这武英殿的偏殿?
我依旧每日早早起身,在演武场宽敞的庭院里舞刀弄枪。
那熟悉的枪杆在手中嗡鸣,剑锋破开晨风发出锐响,汗水顺着额角滚落,砸在殿前的青石板上。
练武曾是我排解一切的法宝,可如今,这枪法剑招挥洒出去,却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力道被生生弹回,闷在胸口,化不开,散不去。
一同入宫的那三位,如同春日里次第开放的花朵,陆陆续续,都承了雨露恩泽。
冯婵出自开国功臣冯氏,被封了淑妃,入宫几人数她地位最高。听说陛下赞她"温婉娴静,琴音清雅";
同为长安贵女的崔莹被封为慧嫔,才情俱佳,陛下赞不绝口;
就连家世稍逊一筹的丽嫔萧玉,也因御花园夜宴一舞倾城,得了陛下青眼,专宠三日不停歇。
唯有我,程铁环,堂堂"勇嫔",依旧每日在这武英殿偏院里,与刀枪为伴,与晨风共舞。
那扇连接着陛下寝殿正院的门,始终紧闭着,从未为我开启。
初时的雀跃和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气泡,一点点瘪了下去。
庭院里的刀光剑影再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反而衬得这偏殿愈发空旷寂寥。
舞完一套枪法,大汗淋漓地拄枪喘息,望着隔壁那巍峨气派的主殿飞檐,只觉得那琉璃瓦反射的阳光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失落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勒越紧。
母亲的家书便是在这时递进来的。
展开那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的不是温暖的絮叨,而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环儿吾女,宫中可还安好?"
"为娘日夜悬心。听闻新入宫嫔妃皆己得见天颜,吾儿切莫心急。"
"陛下日理万机,恩泽雨露自有其序。"
"唯盼吾儿收敛心性,勤习宫中礼仪,多多研习女红中馈之道。"
"女子当以柔顺为德,娴静为美。"
"陛下乃圣明天子,胸怀天下,亦需温婉解语之人常伴左右。"
"吾儿素来爽首,然深宫不比家中,当思‘端庄贤淑’西字,方是长久之计。"
"万望吾儿珍重自身,勿使父母忧心......"
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狠狠扎在我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柔顺为德,娴静为美"?
"温婉解语"?
"端庄贤淑"?
这些词,如同最锋利的嘲讽,将我努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强装不在意"的面具击得粉碎!
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原来在母亲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的不得召幸,原因竟是如此赤裸裸、如此不堪!
不是陛下太忙,不是时机未到,仅仅是因为——
我程铁环,不够"柔顺",不够"娴静",不够"温婉",不够"贤淑"!
难道......陛下也如同世间那些庸碌男子一样,只爱那温室里精心培育的、没有筋骨、只会依附的娇花吗?
难道那晚庆功宴上他耀眼的光芒,他独一无二的气质,都是我的错觉?
难道他欣赏的,终究还是那些会弹琴绣花、低眉顺眼的"标准"贵女?
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双手,指关节因为常年习武显得比一般女子粗大。
再看看身上为了练武方便而特意改窄了袖口的宫装,毫无飘逸柔美可言。
镜中的自己,眼神倔强,眉宇间带着一股连脂粉都盖不住的英气,与母亲信中描述的"温婉娴静"相差何止千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自我怀疑,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勒住了我的咽喉,几乎窒息。
我的粗枝大叶、毫无女人味,终究是错?
我这身引以为傲的武艺,在这深宫之中,只是不合时宜的笑话?
我程铁环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一个陛下偶尔兴起选入宫来,却又很快发现格格不入、弃如敝履的错误?
我拼死抗争换来的入宫机会,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个痴心妄想的错误?
酸楚如同最劣质的烈酒,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信,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委屈、不甘、迷茫、自我厌弃......
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死死困住。
眼眶又热又胀,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程铁环,不能哭!
可这满腹的委屈和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再不宣泄出来,我就要疯了!
无人可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