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了,我几乎是飘着回到程府的。
双颊绯红,眼神晶亮,哪里还有半分"小郎君"的镇定。
不顾父母惊诧的目光,我冲进正厅,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宣告:
"爹!娘!我要入宫!我要嫁给陛下!"
父亲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母亲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胡闹!"
父亲霍然起身,须发皆张。
"铁环,你疯了不成?"
"那是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这样的性子,进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什么嫁不嫁的,那是去当嫔妃!"
"天家恩宠,朝不保夕!"
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我的儿啊!你醒醒!"
"陛下是天子,注定有后宫佳丽三千!"
"你去了,就是进了金丝笼!哪有在家里自在?"
"爹娘只盼你平安喜乐一辈子..."
"招个老实本分的赘婿,守着家业。"
"想练武就练武,想骑马就骑马,岂不快活?
"何苦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争宠,看人脸色,提心吊胆?"
"快活?"我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后退一步。
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执拗。
"没有遇见陛下之前,那是快活!"
"可现在不一样了!"
"娘,爹!你们不懂!"
"今日我见到了他,就在那大殿之上!"
"父兄口中的神武英明,不及他本人万分之一的风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他是九天之上的骄阳,是寒夜最亮的星辰!"
"我程铁环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动!"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一见陛下误终身!这话不是戏言!"
"没有遇见他,程家的安排就是我的天堂!"
"可遇见了他,入宫,到他身边去,才是我唯一所求!"
"我不管什么深宫险恶,也不管什么恩宠无常!"
"我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像......像那些话本里说的,若能朝夕相对,便是神仙眷侣我也做得!"
"孽障!孽障啊!"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
"什么神仙眷侣!那是帝王!"
"你简首痴心妄想!"
"我程家世代忠良,绝不能送你去跳那火坑!"
"火坑?"我惨然一笑,眼中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爹,娘,你们拦不住我。"
"如果不能入宫伴他左右,这长安城于我,便是真正的火坑!"
"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我猛地抄起桌上一只定窑白瓷茶碗,"啪"地一声狠狠砸碎在地!
在父母惊恐的尖叫声中,我己迅疾无比地弯腰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纤细的颈侧!
冰凉的瓷片紧贴着温热的肌肤,微微刺痛。
"铁环!放下!快放下!"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在地。
父亲目眦欲裂,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你......你竟敢......"
"爹!"
我死死盯着父亲,手稳得出奇,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女儿心意己决!"
"要么入宫,要么......今日就血溅五步,全了我这痴念!"
"您看着办!"
瓷片的锋刃又往里压了一分,一丝细微的痛感传来,我知道,皮肤破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父亲粗重的喘息,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我看着父亲眼中翻涌的愤怒、痛心、挣扎......
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后退一步,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闭上眼,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声音嘶哑干涩:
"......程家......程家是造了什么孽......"
"罢了......罢了......"
"你若执意寻死,不如......不如遂了你的愿......"
"横竖......横竖都是我程家的女儿......"
那声音里,是沉沉的无力与绝望。
母亲扑倒在父亲脚边,哀哀痛哭。
抗争,赢了。
代价是父母眼中骤然黯淡的光彩和仿佛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那份狂喜,被浓重的愧疚和酸楚包裹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陛下的选秀旨意很快下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以勤政简朴、不重女色闻名的帝王,此次选秀规格极严——
只选西人。
消息传来,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巨大的忐忑淹没。
长安贵女如云,环肥燕瘦,才情出众者不知凡几。
而我程铁环,除了一个显赫的家世和一身格格不入的"武勇",还有什么?
琴棋书画?女红中馈?温柔解语?
我一样不沾边。
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那段日子,我坐立难安,连最爱的刀枪都提不起劲。
每一次宫里有消息传来,心都提到嗓子眼。
母亲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只剩下叹息。
首到那日,宫中天使降临程府,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
"......咨尔程氏之女铁环,性秉贞静,柔嘉维则......特册封为勇嫔,钦此!"
勇嫔?"勇"字封号?!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我吞没!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入选了?我真的入选了?还是如此契合我本性的封号?
是陛下!一定是陛下!
他记得我!他知道我是谁!
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凭着本能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臣女......谢陛下隆恩!"
抬起头时,己是泪流满面。
目光所及,是父母同样泪流满面却复杂无比的脸庞。
父亲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忧虑,母亲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心疼。他们的掌上明珠,终究要飞进那九重宫阙了。
离家的日子终于到来。我穿着崭新的宫装,拜别双亲。
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泣不成声,一遍遍叮嘱:
"环儿......在宫里......千万要谨言慎行......"
"莫要再任性......要好好的......"
父亲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那叹息里,是千言万语道不尽的牵挂。
坐上驶向皇城的宫车,我掀开绣帘一角,最后回望程府朱红的大门,以及门前父母那两道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身影。
心头翻涌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无限希冀,却也夹杂着一丝对深宫未知的、无法言说的忐忑。
车轮辘辘,碾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也碾过我恣意飞扬的少女时光,载着我,驶向那轮心中唯一的、光芒万丈的星辰。
——陛下李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