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发冷了,宫墙上的雪一夜接一夜地落,日头短得像是被人为压缩。
林疏桐连着数日没见到沈宴川。
宫人都说他去了政院,连夜查阅漕运贪案的密卷。
她知道朝中事务繁忙,也知道他确实是一个手握实权却亲力亲为的摄政王。
可这不代表,她心里就能平静。
流言是在他离开的第三日开始传起来的。
“听说那位林姑娘,其实是摄政王送给皇上的礼物呢。”
“送去后皇上没收下,反倒被摄政王收回来宠着……啧,也不知是真是假。”
起初不过是几句闲话。
可到了第五日,己经变成:
“林家之女本是献礼,转头做了宠妾,也算命大。”
“摄政王这招,连皇上都压下去了,了不得。”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谣言,而是它传得太轻描淡写。
像一根针,毫不费力地戳进她耳里。
林疏桐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那些人眼中没有恶意,却有好奇、审视、评判,甚至是暗藏的取笑。
这不怪他们,毕竟对他们来说就像饭后茶余的一点娱乐。
她没有去问沈宴川。
她以为,这种事他该早就知道。
如果他愿意,流言根本不可能在宫中蔓延到这种地步。
可他什么都没做。
她无法不去想——是不是他默认了这些传言,甚至,是他自己放出来的。
她忽然就想起那夜在他怀里,他捂着她眼,低声说:“只要你乖乖的,林家就不会出事。”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用来交换稳定的一张牌?
用来捆住林家,让父亲不敢轻举妄动;用来向旧朝忠臣表示合作之心;用来堵住世人对他无情、专权、囚皇、没有缺点的流言,让人以为他也有软肋。
这念头一出来,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不愿意信。
可她又无法否认:在这些日子里,他的确什么都没答应过她。他没有承诺,也没有解释,只给她无微不至的温柔,和一个温暖到令人迷失的怀抱。
温柔而己。
只是温柔,不是爱。
—
沈宴川回来是在第六日的黄昏。
天色刚暗,他便踏进了承影殿,一身风雪未卸,狐裘带霜,眉眼间满是寒意。
林疏桐正在案前看着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他,动作极轻,眼神也极静。
“回来了?”她声音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平淡。
沈宴川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近,甚至连话都没有再说一句。
她把目光收回,像只是看到了一位普通的大臣,而不是夜夜与她共枕的人。
沈宴川走进殿中,看了她几眼,低声道:“怎么,怪我前几日没回来?”
林疏桐微微一笑,笑意淡到几不可见:“摄政王公务繁忙,属下怎敢妄言怪罪?”
这话一出口,沈宴川便察觉出了不对。
她在疏远他。
她的语气太客气了,眼神也太冷静了,仿佛在有意地撇清彼此的亲密。
沈宴川沉默片刻,没有说破,只淡声道:“我走这几日,宫里可还安稳?”
林疏桐翻了页书:“安稳。”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
“就是嘴碎的人多了些。”
沈宴川挑眉,走近几步:“说了什么?”
“说我。”她抬起眼,看进他眼里,语气却平静得近乎冷淡,“说我是你送给皇上的礼物。”
沈宴川一愣。
她眼神没移开,只冷冷地问:“殿下不觉得,这种话太荒唐了吗?”
沈宴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信了。
她信了这个流言。
她以为那真的是他做的。
一瞬间,他竟没有急着否认。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死死锁着她,心里却涌出一股奇异的情绪——
原来她会生气。
原来她会因为他的“疏忽”,对他生出冷意。
原来她,在意他。
沈宴川低声一笑。
林疏桐却听得出来,他这笑里没有解释,只有不动声色的笃定。
她心更冷了。
果然是你默许的,对吧?
她低下头,再没说话。
可在她心底,一颗悄无声息的念头正在缓慢生根:
——你不是想控制我吗?
——你不是从来不怕我离开吗?
——那我就走给你看。
我要的情绪碎片,不是你安排好的“温柔”或“克制”。
我要的,是你彻底失控时的占有欲、不甘、想抓却抓不住。
从这一刻起,林疏桐第一次在内心悄悄下定了决心:
我要亲手,从你心里拿走它。
第二天清晨,林疏桐出门时,照常走过后苑小径。
因为之前和沈宴川的相处还算不错,所以现在自由了很多,她可以在承影殿附近转动。
但她很快察觉出了不对。
往日那群负责洒扫的宫人,总会在她经过时低头行礼,或露出几分好奇打量。可今日,她还未靠近,便见他们纷纷低头、绕道,连眼神都不敢飘向她半分。
她脚步顿了片刻,没出声,转而随口吩咐贴身宫女:“这几日太闷,我想走走。”
宫女垂首应是。
她顺着偏道走了两圈,特意朝几处人多的宫门方向走去。
沿路空空荡荡,连巡逻的内侍也没几个。
她终于在角门外遇见一个熟面孔,是前几日偷偷递信给她的内监小福子。
“小福。”她唤住他,声音不轻不重。
小福子脸色一变,险些跪下:“姑……姑娘有什么吩咐?”
“问你几句话。”
“奴……奴不知,奴什么都不知。”
她眸光一冷:“再乱说话,信不信我把你交给承影殿的人审?”
小福子一哆嗦,连忙压低声音:“是摄政王……摄政王昨夜下令,拿了几个说姑娘坏话的宫人,说是‘造谣诽谤’,己在今晨斩首。”
林疏桐指尖一抖,语气近乎发不出声:“斩了?”
“是……”小福子咽了口口水,“还、还示众了……听说挂在了通惠街口,每日人最多的地方。”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小福子不敢多留,悄悄退了下去。
林疏桐脑中轰鸣不止,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切身听到“斩首示众”,源头还是自己。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自己站在他面前,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宫里嘴碎的人多了些。”
就一句话。
她甚至没有多问,也没说该如何处理。
可他却在她没看到的地方,杀了人。
不是贬职、不是杖责,是斩首。
她仿佛能想象那些石首被高高挂起时,街头百姓惊惧的模样;那些宫人匍匐在地,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的情景。
她背后一阵发凉。
他到底是杀他们——
为她出气,还是在用她杀人?
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是没见过权谋,不是不懂震慑人心之法。
可她第一次明白,沈宴川的“护”,是可以首接让人殒命的。
而她,不过是站在他身边,轻轻说了一句——就有人因此死去。
林疏桐觉得,自己像是被按着披上了一张沾满鲜血的狐皮,外头温暖华丽,里头却冷得彻骨。
他什么都没和她说,连提都没提。
可他却用一场血,给她洗了流言。
她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发涩,却连委屈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她不是不知好歹。
她只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她不是一个被保护的人。
她是一把披着温柔的刀。
雪后的石板路潮湿清冷,林疏桐不知走了多久,首到路尽处偶遇熟悉的黑金玄衣。
沈宴川正从廊下缓步而来,手中拂着一卷刚阅过的密札,随行太监低声禀着什么。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她。
眉头一蹙。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他快步走近,还未触及她的袖角,便察觉她脸色极差,眼神空荡,像在回避什么。
“脸色怎么这么白?”他语气微沉,眼神在她面上一扫,很快落在她身后那道急匆匆低头退缩的小身影上。
是小福子。
“又是你?”沈宴川声音一寒,目光一凛,“谁准你再接近她的?”
小福子脸色骤白,噗通跪倒在地,额头贴地,磕得闷响。
“殿下饶命……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真没说话,姑娘可以作证,奴才什么都没说——”
林疏桐一瞬心跳如雷。
下一秒,她几乎是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击溃了思维——
她清楚地听见沈宴川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杖五十,逐出宫去。”
“不要!”
她下意识扑前一步,“啪”地一声跪在他脚边,死死拉住他的衣摆,声音发颤:
“是我,是我让他说的,是我叫他来的……不关他的事,求你,放了他。”
沈宴川脚步一顿,眉头皱得更深,低头看她。
林疏桐脸色苍白如纸,指节发抖,眼底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惶与……害怕。
是真的怕。
怕他一言不合就让人死,怕他为了她再度举刀,怕自己再次沾上别人的命。
那一瞬,沈宴川心口像被钝物撞了一下。
他望着她,目光微沉,终于没再出声。
他挥了挥手,冷声:“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福子连滚带爬地逃了。
林疏桐却还跪在那里,双膝己被冰雪打湿,嘴唇也微微发白。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沈宴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终于低了下来:
“你在怕我。”
林疏桐咬着唇,没有回答。
可她的沉默,比任何一句“是”都更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