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伶的厢房中。
屋内烛火未点,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闭了闭眼,走到床榻边坐下,指节抵着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
太累了。
连日的厮杀、算计、布局,让他的精神紧绷如弦。此刻终于独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缓缓躺下,枕着手臂,望向漆黑的房梁。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
如果临城还在……
思绪渐渐模糊,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陷入黑暗。
此时一朵彼岸花无声飘落,轻轻落在熟睡的许伶枕边。花瓣触碰到他腕间的梅花灵纹时,悄然融化,化作一缕暗红雾气,渗入他的梦境。
——
许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青石巷口。
夕阳斜照,将临城的瓦檐染成橘红色,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桂花糕的甜香。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街坊邻居的谈笑。
他怔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临城。
——是三年前,还未被毁灭的临城。
他缓缓迈出一步,青石板传来真实的触感,鞋底碾过细碎的沙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小许伶?”
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伶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娘亲就站在那里。
她穿着那件淡青色的旧衫,袖口绣着细密的梅花纹,手里还拎着一篮刚买的菜,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傻站着做什么?”她走近,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怎么一脸茫然的样子?”
许伶喉咙发紧,眼眶瞬间红了。
娘亲见状,笑意更深:“哟,这是怎么了?见到娘亲还委屈上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娘亲摇摇头,牵起他的手:“走,回家了。”
她的手是温热的。
娘亲拉着他,慢悠悠地走在临城的街道上。
“许家小子回来啦?”街角卖豆腐的张婶笑眯眯地招呼,“哟,又长高了!”
许伶下意识点头,却见张婶己经转身,麻利地切下一块嫩豆腐,用荷叶包好塞进他手里:“刚做的,拿回去炖汤!”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豆腐,指尖能感受到荷叶的和豆腐的微凉。
“谢谢张婶。”娘亲笑着替他道谢,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路过酒馆时,熟悉的酒香飘出来,几个熟客正坐在门口的小桌上喝酒,见他经过,纷纷举杯笑道:
“小许伶!过来喝一杯!”
“胡闹!”娘亲笑骂,“他还没及冠呢,喝什么酒?”
“哎呀,许家酒馆的少爷,不会喝酒怎么行?”王掌柜醉醺醺地摆手,“来来来,就一口!”
许伶怔怔地看着他们——
王掌柜的胡子还是那么乱糟糟的,李铁匠的胳膊上依旧有那道烫伤的疤,赵书生还是喜欢一边喝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念诗……
他们都活着。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娘亲见他发愣,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发什么呆?回家了。”
推开熟悉的木门,院子里那棵老梨树还在,树下摆着一张矮桌,上面放着半壶凉茶和一本翻开的账本。
“你先坐,娘去给你蒸桂花糕。”娘亲放下菜篮,转身进了厨房。
许伶站在原地,指尖轻轻抚过梨树粗糙的树皮。
厨房里传来蒸笼的响动,水汽氤氲,混合着桂花的甜香飘出来。
他走进屋内,一切陈设如旧——阿爹常坐的那把藤椅,小妹绣了一半的帕子,还有他自己刻了一半的木剑……
太真实了。
真实得让人害怕。
忽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许伶转头看去——
许红芍正趴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他。
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和记忆中那个调皮的小妹一模一样。
“哥!”她笑嘻嘻地喊他,“发什么呆呢?”
许伶浑身僵硬,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该在这里。
她早就死了。
他亲手埋的。
“小红芍。”娘亲从厨房探出头,无奈地笑道,“可别惹你哥生气。”
“知道啦!”许红芍吐了吐舌头,从窗台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哥!陪我玩!”
许伶站在原地,看着小妹灿烂的笑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黄泉想用这场梦迷惑他。
用亡者的执念动摇他的心智。
让他生出“复活”他们的妄念,但是自己为何能保持清醒……
“小许伶。”娘亲屋内端着刚出笼的桂花糕走过来,轻轻放在桌上,“尝尝。”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好吃吗?”娘亲笑着问。
他点头,喉咙却哽得发疼。
娘亲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怎么又哭了?”
许伶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己经砸在了手背上。
“娘……”他声音低哑,“如果有一天,临城不在了,您希望我怎么做?”
娘亲怔了怔,随即笑道:“傻孩子,临城怎么会不在?”
“我是说如果……”
娘亲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娘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许伶攥紧了拳头。
“可是……”娘亲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模糊,“如果你真的放不下……”
她的身影渐渐透明,临城的街巷如同褪色的水墨画,一点点消散。
“那就记住现在的感觉。”
“记住我们活着时的样子……”
“而不是……仇恨。”
许伶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衣衫。
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华城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缓缓坐起身,指尖抵着太阳穴,脑海中仍回荡着梦境中娘亲最后的话语——
“记住我们活着时的样子……而不是仇恨。”
他低头看向腕间,梅花灵纹不知何时第二片己快绽放,血色纹路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这是……‘黄泉’的幻境没错……”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
——但是太容易了,容易到许伶怀疑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梦。
以黄泉的手段,若真想蛊惑他,绝不会仅用一场温情梦境就草草结束。除非……有人干扰了这场梦。
除非……有人比他们更早落棋。
梦境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许伶并未看见的角落——
一位工匠正专注地捶打着烧红的铁胚,火星西溅中,一柄‘青铜短剑’渐渐成形。剑身古朴,刃口寒芒内敛,竟与夏浮生初见许伶时给他的那柄一模一样。
工匠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的面容——
他只是临城的一个普通铁匠,三年前就己死在血火之中。
可此刻,他手中的锤子却精准地敲在剑脊某处,“铛”的一声清响,剑身震颤,竟在虚空中荡开一圈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黄泉的梦境如薄雾般溃散。
许伶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着腰间的青铜短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场梦,本就是夏浮生与黄泉的博弈。
黄泉想用亡者的执念动摇他,让他沉溺于“复活”的妄念,最终沦为第二个黄泉教主。
而夏浮生……
许伶低头看着剑身上若隐若现的龙纹,那是夏浮生亲手刻下的印记。
“陛下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所以那柄青铜短剑,不仅是武器,更是锚点——
当黄泉的梦境侵入许伶心神时,剑中暗藏的龙脉之气悄然触发,在梦境中化身为“临城铁匠”,一锤击碎了幻境核心!
“难怪我能保持清醒,梦境也消散得如此轻易……”许伶轻声道。
——
“看来这第一局是朕……不,是我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