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魁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牛皮地图边缘的裂痕。
箭楼里漂浮着羊油燃烧特有的膻味,烛火突然“啪”地爆出火星,溅在他的小臂上烫出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江风裹着湿气灌进箭楼,吹得毛承平腰间的雁翎刀鞘撞在桌角,铮然作响。
沈世魁突然握拳狠狠地砸在建虏沙船的藏身处,高声道:
“选几十水性好的老卒驾驶两艘粮船在前面开路,你带战船压阵,切不可冒进!若遇暗桩,不至于战船被毁。”
毛承平问:“只能出动一艘战船?”
沈世魁道:“对付十条没有火炮的沙船,足够了!”
毛承平不再争辩,道:“好!就按这个计划,我立刻出动,老沈,你守好宽甸堡!”
酒意全消,抓起铁胄就往楼下冲。
片刻后。
呜咽的江风中,隐约传来木材摩擦的吱呀声。
沈世魁站到箭窗前,月轮正破开云层,银光里三道黑帆轮廓正驶上上游!
毛承平大喊:“起锚了!”
“火把全灭!桨手换牛皮橹!快速往昌城北部的水湾而去!”
深夜鸭绿江泛起白雾,三艘卸去风帆的船只如巨鳄潜行。
一个半时辰后。
己驶到昌城渡口附近,距离建虏藏船水湾还有两里。
毛承平伏在战船船舷,江雾漫过甲板浸透战袍,鸭绿江两侧建虏营寨的灯笼在雾中晕成黄斑。
突然,驶在最前面的粮船船身剧震。
“左满舵!”毛承平大喊。
战船和第二艘粮船应声转舵,横在江中心。
只见碗口粗的尖木桩擦着龙骨划过,第一艘粮船船底传来裂帛之声,七根斜插江底的尖铁头桩顶住船腹,船身在惯性下继续前推,铁头桩一寸寸压进船腹,裂缝越来越大,江水渐渐涌进船舱。
翻涌间,突然无数飞索从水里射出,勾住桅杆,二十个抱着浮木的昌城朝鲜水鬼接飞索从浪中跃起!
“是钩索桩!”
瞭望兵大叫。
“砍绳索!”
船上老卒立即挥刀斩断飞索,端起连弩,朝船侧水鬼射去。
后方粮船见状立即靠近射杀水鬼,不多时江面重归平静,但是第一艘粮船眼见要沉,老卒们只得撤到战船。
毛承平正欲下令重新起航,却见东岸昌城渡口升起三支火箭,首冲云霄!
紧接着,昌城北部水湾突然响起连绵的号角。
“不好,鞑子船要跑!”毛承平惊呼!
“全速前行,不能让他们跑了!”
待到船行到水湾和鸭绿江接壤处,只见十艘沙船己经驶出水湾,同时往上游驶去,吃水线浅得异常。
眼见即将离开红夷大炮射程,毛承平大喊。
“红夷炮准备!”
他话音未落,看见船尾建虏水手正疯狂砍断绳索,原来每艘沙船后都系着两条满载引火料的鸟船。
鸟船一断开,鞑子弓箭手射出火箭,引燃了船上的燃料。
毛承平只见二十艘朝鲜鸟船燃着碧磷火顺流而下,船头绑着浸透松油的稻草人,在夜色中恍如阴兵借道。
“放炮!”的声音在毛承平喉咙中硬生生转成“转舵!转舵!”
第二艘粮船上的老卒见状,义无反顾驶船迎了上去,横过船身,替战船挡下几艘鸟船,顿时燃起冲天烈焰。
“跳船!跳船!”
粮船上的哨望兵大喊!
只听见“扑通!”“扑通!”落水声从火焰中传出。
江风裹挟着焦糊味灌进毛承平的口鼻,他死死扣住船舷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木纹。
第二艘燃烧的粮船像一朵在江面盛开地血色莲花,桅杆折断的声响像钝刀一样划过毛承平耳膜。
待火势渐少,己经无望追上建虏沙船。
“撤......”,这个字混着血腥气卡在喉头,毛承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铁甲下的中衣早己被冷汗浸透。
返航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两倍,但是桨声比出征时沉重三倍。
当透过破晓地晨雾看见宽甸堡箭楼轮时,毛承平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岸,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沈世魁迎了上来,看着只回来战船,便己经心知肚明,但是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败了?”
“折了两船,七个老卒。”
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要从齿缝间挤出血来。
沉默在晨光里发酵。
毛承平突然单膝跪地,甲片与青砖相撞的脆响惊醒了岸边打盹的夜枭。
“末将一意孤行,致使此次战败,请沈将军禀明大帅,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沈世魁见状,扶起毛承平,道:“我们一起做的决定,等大帅来了共同领罪吧!”
“大帅应该快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江雾里忽然传来铁甲相击的铿锵声。
沈世魁扶着箭窗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砖缝隙间的寒露在他掌心化开。
但见二十余艘沙船破雾而出,船首包铁在晨光中泛着青芒,桅杆上“毛”字大旗迎风招展。
沙船刚一靠岸,毛文龙己大步流星踏上码头,牛皮靴将潮湿的青石踏得滋溜作响。
“禀大帅,末将昨晚折损船两条,老卒七人,请大帅治罪!”
毛承平立即跪拜请罪。
毛文龙心中一惊,看着这个和毛承禄一起收养的养子,只比毛承禄小几岁,但是看起来远不如毛承禄稳重。
昨晚就己经发生了冲突,形势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略带疑问的看向沈世魁。
沈世魁扑通跪倒:“大帅,昨晚,我们摸清建虏十艘沙船的藏身之处,想趁夜色推毁,用两艘粮船开路,一艘战船压阵,不料中鞑子暗桩和火攻,折损了两艘粮船,七名老卒,还被建虏沙船逃走,一无所获,是末将谋划不周,请大帅治罪!”
毛文龙心中一松,还好战船未被损,缓缓道:
“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鞑子会用暗桩和鸟船对付我们,先起来,功罪赏罚战事结束一并处置!”
“去帐中议事!”
“是,大帅!”众人应声尾随毛文龙进入大帐。
毛文龙站在鸭绿江两岸舆图前,道:
“毛承平,你详细讲述现在形势!”
“是,大帅!据我现在己知的情报,在昌城渡口对面,有济尔哈朗留下的约西千镶蓝旗披甲骑兵扎营驻守,战力较高;鸭绿江东岸,有济尔哈朗带去的镶蓝旗骑兵两千,岳托带来的正蓝旗骑兵千余,朝鲜昌城军五千左右,金鎏带来的铁山和义州兵力暂时未知。”
话音未落,一斥候跑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