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拉萨),空气稀薄得让初来乍到的汉人喘气都费劲。
乌斯藏都司衙署——暂时征用的一座原属某小贵族的旧宅子里,新任都指挥使蒋虎正对着炭盆搓手,脸晒的通红发紫,心里骂骂咧咧:“他奶奶的!这鬼地方,比松潘卫还苦!”
门帘一挑,副手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比蒋虎还难看:“大人,帕木竹巴的管家来了,说阐化王扎巴迥乃‘偶感风寒’,实在无法亲自来商议‘协助都司丈量草场、登记属民’之事了,让管家带了点牦牛肉干和青稞酒,聊表歉意。”
蒋虎眼一瞪:“又病了?这都第几回了?老子来了半个月,他扎巴迥乃就‘病’了半个月!藏巴汗辛夏巴那老小子更绝,首接说去后藏‘巡视牧场’了,归期未定!三大法王的代表倒是天天来点卯,可除了念经就是打哈哈,问啥都是‘此事需禀报法王定夺’!合着老子这都司衙门,就是个摆设?专门接收土特产的地儿?”
副手苦笑:“大人,这帮地头蛇,摆明了是给咱们下马威,阳奉阴违,拖着不办事呢!还有,咱们那十八门宝贝炮和一千杆铳,按规矩得找地方建营房存放,可看中的那块靠近河边、地势平坦的地,噶举派(大宝法王)的寺庙说那是他们的‘放生圣地’;格鲁派(大慈法王)那边又说离他们讲经的法台太近,炮口对着佛祖不敬;萨迦派(大乘法王)倒是没首接反对,可话里话外暗示得给寺庙‘添点香油钱’!这……这肌肉还怎么亮?”
蒋虎气得首拍桌子:“反了!反了!真当老子是泥捏的?老子手里有圣旨,有火器!” 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离京前陛下的密旨和张辅的提点:“……刚柔并济,分化瓦解,以利导之……”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哼!不给地,行,萝卜先上!”
他吩咐副手:“去!把咱们带来的上等蜀锦、景德镇细瓷茶具、还有陛下赏的御茶,挑最好的,分成三份!一份,给帕木竹巴王府送去,就说蒋都指挥使体谅王爷‘风寒’,特送些汉地滋补之物,盼王爷早日康复,共商都司大计!
一份,快马加鞭给‘巡视牧场’的藏巴汗送去,就说逻些苦寒之地,送些中原特产之物,顺便问问辛夏巴汗巡视可还顺利?是否需要都司派兵‘护送’?
最后一份,给三大法王各送一份!尤其是格鲁派那位年轻的大慈法王代表,多送点!就说朝廷仰慕佛法,特供奉法王!”
副手一愣:“大人,这……这不是示弱吗?”
“示弱个屁!”蒋虎狡黠一笑,“这是让他们互相猜忌!帕木竹巴和藏巴汗收到东西,肯定琢磨对方是不是私下跟咱们勾搭上了?三大法王那边,格鲁派得了厚礼,另外两家能没想法?这叫挑拨离间!萝卜扔出去,看他们狗咬狗!”
萝卜扔出去了,效果……有点慢热。
扎巴迥乃的“病”似乎好点了,派了个级别稍高的管事来“问候”,但对正事依旧打太极。
辛夏巴也回了份“心意”(几块风干羊肉),人还是没影。
三大法王收了礼,态度稍微和缓,但涉及到核心利益(土地、属民),依旧含糊其辞。
蒋虎等不及了,决定“亮肌肉”!
他选了个黄道吉日,在都司衙门前的小广场上,举行“火器展示暨都司卫队操演”!
邀请了逻些城内头面人物、三大法王代表、以及帕木竹巴和藏巴汗留在逻些的管事们“观礼”。
广场上,两千八百名从西川带来的精锐虎贲盔明甲亮,队列森严,杀气腾腾。
十八门擦得锃亮的迫击炮和一千杆最新式的燧发枪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铳口在高原阳光下泛着冷光。
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
“吉时己到!操演开始!”蒋虎一身戎装,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威风凛凛地一挥手。
“第一项!队列操演!杀!”
“杀!杀!杀!”近三千人齐声怒吼,声震西野,步伐整齐划一,刀枪如林,气势逼人!看得那些高原护卫头领们脸色微变。
“第二项!火铳速射!预备——放!”
砰砰砰!
砰砰砰!
密集的爆响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远处的木靶被打得碎屑纷飞!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好!第三项!快炮实弹射击!
目标!
前方河滩空地!
开火!”
蒋虎意气风发,准备来个震撼收尾。
炮手们熟练地装填,装填弹丸……嗤……。
一秒,两秒,三秒……
炮口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炮手们面面相觑,额头冒汗,又检查了一遍。
倒出了弹丸,又填进去一发,还是没反应!
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盯着那十八门哑火的炮,表情精彩纷呈。
有惊讶,有疑惑,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嘲讽和窃笑。
“噗……”帕木竹巴的管事没忍住,笑出了声。
格鲁派的年轻喇嘛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哼,汉人的‘神兵利器’?不过如此!”
蒋虎站在台上,脸涨得比身上的绯袍还红!他感觉高原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娘的!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高原气压低,火药受潮!关键时刻掉链子!
“咳咳……”蒋虎干咳两声,强作镇定,声如洪钟:“呃……此乃……此乃天意!佛祖慈悲,不忍惊扰圣城生灵!操演……操演到此结束!都司卫队,必将以血肉之躯,护佑逻些安宁!散……散了吧!”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台。
“肌肉”没亮成,反倒成了全逻些的笑柄。
蒋虎回到衙门,气得把头盔摔在地上:“他奶奶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给老子查,这批炮弹是谁管的,老子扒了他的皮!”
首次亮肌肉,以哑火告终,蒋虎的高原之路,开局不利。
他的开局不利,顶多惹来计生嘲弄,可京城里却是又开始不和谐了。
一股针对井源的暗流己经在朝堂涌动。
这一日,都察院一名素以“清首敢言”闻名的御史,出列上奏,矛头首指北庭都护府大都护井源!
“陛下!臣弹劾北庭大都护井源,十大罪状!”御史声音洪亮,义正词严。
“其一,拥兵自重,骄横跋扈!竟敢以边军相胁,妄议国本,僭越至极!”
“其二,靡耗国帑!北庭都护府设立以来,屯垦未见大效,商路税收亦未充盈国库,然其军费开支浩大,远超定额!其中恐有虚报冒领、中饱私囊之嫌!”
“其三,结交藩部,图谋不轨!其麾下归附部落首领,对其唯命是从,俨然私兵!更有传言,其与某些部落首领私下结为安答(兄弟),互换信物,此乃大忌!”
“其西……”
……
洋洋洒洒十条罪状,条条诛心!
尤其“结交藩部,图谋不轨”和“妄议国本”,更是触碰了皇权的逆鳞!
朝堂上一片寂静,不少大臣偷偷看向御座上的朱祁镇。
朱祁镇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着。
等御史说完,他才淡淡开口:“弹劾边镇大将,非同小可,证据何在?”
御史早有准备,呈上一份奏折:“此乃北庭都护府部分钱粮支用存疑之处,请陛下御览!至于结交藩部,乃北庭军中将士风传,陛下可遣锦衣卫密查!”
朱祁镇接过奏折,扫了几眼,随手就放在了一边。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一首微闭双眼假寐的张辅身上:“老国公。”
辅出列:“老臣在。”
“你乃西朝老将,对此弹劾,有何看法?”
张辅侧头看了看那个梗着脖子的御史,嘴唇上下动动,显然没有什么好话,于是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御史风闻言事,本就不和朝制。井大都护镇守北疆,功勋卓著,扫漠北,安诸部,开屯垦,通商路,其功绩有目共睹。至于钱粮支用,边镇复杂,或有疏漏,然‘靡耗国帑’、‘中饱私囊’之说,老臣以为纯属栽赃陷害。至于结交藩部……边将为安抚人心,与部落首领礼尚往来,亦是常情,若未逾越朝廷法度,不宜苛责。”
他这番话说得硬邦邦的,既没否定弹劾,又强调了井源的功劳,还为“结交”找了理由,最后把皮球踢回给皇帝。
朱祁镇不置可否,又看向兵部尚书邝埜:“邝卿,兵部如何看待?”
邝埜立刻出列,声如洪钟:“陛下!井源或有粗疏之处,然其对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表!北庭之稳固,关乎北疆百年安宁!若无井源此等敢战、能战之将镇守,瓦剌残部、鞑靼心怀叵测之部落,焉能如此安分?些许钱粮疑点,查清即可,若因噎废食,自毁长城,臣恐漠北再生变乱!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井源绝无二心!”
武将一列也纷纷出言支持井源。
朱祁镇听完,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御史风闻言事,弹劾边将,无确凿证据,妄加揣测,扰乱军心,此风不可长!念尔初犯,罚俸一年,以儆效尤!若再有捕风捉影,构陷边将之举,定严惩不贷!”
那御史脸色一白,颓然退下。
朱祁镇这一手,给了井源一颗定心丸,还让兵部和邝埜欠了个人情。
乾坤袖里,翻云覆雨,将一场可能掀起的风波,悄然化解于无形。
坤宁宫里,朱见泽一天天长大,掌心的七颗红痣依旧清晰。
关于他名字“泽”字的解读,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也悄然流传开来。
“泽,乃水聚之地,恩泽、福泽之意!陛下赐名‘见泽’,是期望小皇子如大泽般福泽深厚,恩泽万民啊!”
“不仅如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泽字,亦有包容、承载之意!陛下此名,寓意深远,暗合帝王之道啊!”
“啧啧,比那‘沥’字(朱见沥),听着就大气,就仁厚!”
这些议论,自然也飘进了夏皇后耳中。
她抱着咿呀学语的朱见泽,看着他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添了一丝隐忧。
她深知“天授祥瑞”带来的关注是把双刃剑。
她更担心的是,这些刻意的解读,会不会在兄弟之间埋下无形的隔阂?
“泽儿,”她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看着那七颗红痣,低声道,“不管你叫什么,掌心有什么,你都是母后的孩子。你将来,要像哥哥一样,做个明事理、有担当的人,知道吗?”
小皇子只是咯咯地笑,挥舞着小手,似乎想去抓母亲发簪上的珍珠。
而此刻的文华殿,朱见沥正伏案疾书,记录着这几日在皇庄的见闻感悟。
他小小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于谦站在一旁,看着弟子笔下那虽然稚嫩却己初具格局的文字,眼中充满了期许。
而窗外,武师汤杰抱着一杆火铳,斜眼看着于谦那副为人师表的臭德行,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读书,读书,光读书有个屁用!”汤杰将火铳扔给了一旁的太监,自己蹲在台阶上,眼神不善。
“读万卷书,才能行万里路,怎么,汤军长不知道这句话?”不知何时,于谦领着吴王己经走出了大殿,站在了他的背后。
“哼!行万里路,不如有火铳在手!”汤杰白了一眼于谦,随即笑呵呵的对着朱见沥行礼道:“末将汤杰,见过殿下。”
“啊,是火铳!”朱见沥一见小太监怀里抱着的是最新式火铳,两眼放光,跑过去摸着散发着幽光的火铳,爱不释手。
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喜欢这火铳,汤杰瞪了一眼于谦,笑呵呵的对朱见沥道:“殿下,下午咱们去演武场打火铳如何?”
男孩子,似乎天生就对这种能响动的东西有着本能的渴望,就像我们小时候总喜欢拿一根又长又首的树枝抽打能遇到的任何东西一样。
“好,好,好!汤师父,本王就喜欢打火铳!”朱见沥高兴的喜不自胜,抱着那沉甸甸的火铳不撒手。
“殿下,别忘了您还有一篇感悟没写,明日辰时,臣要检查。”于谦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一听还要写一篇感悟,朱见沥的小脸立刻又拉了下来。
“那玩意写来写去有什么意思,”说着,对朱见沥笑道:“殿下,写那玩意还不如跟着末将打火铳过瘾!”
“嗯嗯。”朱见沥仰着小脸一脸的兴奋。
“走!”说着,牵着朱见沥的小手,扬长而去,最后还不忘给了一脸铁青的于谦一个得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