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当天的伦敦下起了细雨。
程岚苓站在旧发电厂的巨型涡轮大厅里,仰头望着高耸的钢铁桁架。
雨水从玻璃天窗的缝隙渗入,沿着锈蚀的金属梁柱缓缓滑落,滴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这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遗迹如今成了实验艺术的殿堂,她的钢琴被孤零零地放在中央平台上,在庞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渺小。
"声场测试OK。"卢卡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
他正在二层的控制室调试设备,透过玻璃窗能看到他亚麻色的卷发在荧光屏的蓝光中晃动。
程岚苓走向钢琴,手指轻轻抚过琴键。
这架施坦威经过特殊调校,中音区比平常更明亮,低音区则带着一丝故意的浑浊——为了配合《故障都市》的工业主题。
她试弹了一个和弦,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盘旋上升,与远处某台仍在运转的换气扇产生奇妙的共鸣。
"灯光系统就位!"娜塔莎的声音从某根钢梁后面传来。
她今天把紫色脏辫盘成了发髻,穿着满是口袋的工装裤,像只灵活的松鼠在钢架间穿梭。
几盏聚光灯突然亮起,在程岚苓的演出服上投下星斑似的光点——那些缝入布料的光纤开始微微发亮,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如银河。
黎茵茵和普丽娅从侧门冲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雨珠。
黎茵茵手里举着一台即时成像相机:"先拍张赛前照!"
她今天打扮得像个复古未来主义的女主角——银色短裙配荧光橘长袜,脖子上挂着至少五条不同材质的项链。
"观众开始入场了,"普丽娅小声说,她今天难得地化了妆,眼尾贴着细小的水晶,眨眼时像含着星光,"比想象中人多。"
程岚苓从后台缝隙望出去。
涡轮大厅的阶梯上渐渐坐满了人,有西装革履的古典乐评人,也有穿着铆钉皮衣的实验艺术爱好者。
最前排坐着Lefèvre教授,他今天竟然没穿标志性的黑衬衫,而是换了件深蓝色的亚麻外套,膝盖上放着一本老式速记本。
"五分钟后开始。"工作人员递给她一瓶水,瓶身凝结的水珠弄湿了她的袖口。
程岚苓深呼吸,感受着心脏撞击胸腔的力度。
这不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却是第一次展示如此"不完美"的作品——那些刻意保留的错音、故障效果和随机杂讯,就像把自己创作过程中最脆弱的瞬间剖开给所有人看。
"准备好了吗?"卢卡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耳机挂在脖子上,控制室的通行证在胸前摇晃。
他的皮夹克今天特别挺括,左胸别着一枚小小的铜质徽章——程岚苓认出那是某年柏林声音艺术节的纪念品。
"如果完全搞砸了呢?"她半开玩笑地问,手指无意识地着钢琴边缘。
卢卡斯歪头想了想:"那我们就有新素材做《彻底故障交响曲》了。"
他轻轻碰了碰她袖口的光纤,"记住涡轮大厅的秘诀——这里的一切声音都会比平时多活三秒钟。"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程岚苓感到一阵奇异的平静。
钢琴漆面反射着无数光点,像是漂浮在黑色湖面上的星辰。
她抬起手,落下第一个音符——
《故障都市》开始了。
起初是精确而克制的旋律,模拟城市清晨的苏醒。
然后第一处"故障"出现——右手的某个音符突然卡住,重复三次,像地铁闸机识别失败时的警示音。
程岚苓感到演出服的光纤随着这个错音闪烁起来,余光看到观众席有人微微前倾身体。
当乐曲进行到地铁隧道的段落时,卢卡斯启动了预先录制的环境音。
涡轮大厅的八个隐藏音箱同时发出地下铁的轰鸣,与钢琴声形成立体环绕。
程岚苓的肘部故意压下琴键旁的金属片,制造出刺耳的摩擦音——这个动作她练习了上百次,首到能精准控制在0.3秒的时长。
最冒险的部分来了。
娜塔莎设计的随机故障系统开始介入,钢琴声突然变得时断时续,像是老式收音机在调频。
程岚苓必须即兴填补这些空白,同时保持原有的节奏骨架。
她的额头渗出细汗,但手指意外地稳定——那些失眠夜里的练习,那些与卢卡斯在实验室的通宵,此刻都化作了肌肉记忆。
高潮段落,整个涡轮大厅的照明系统突然"故障"。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程岚苓衣服上的光纤和钢琴内部的感应灯亮着,勾勒出她演奏的轮廓。预先设置好的投影仪启动,将打字机键帽的放大影像投在远处的砖墙上,每个字母随着琴键起落而跳动。
最后一个音符是程岚苓精心设计的留白——
她抬起手,琴弦的余振渐渐消失,但卢卡斯延迟了混响效果,让这个"无声"持续了整整五秒。
当最终的回响也消散时,涡轮大厅陷入了真正的寂静。
然后掌声如雷。
Lefèvre教授第一个站起来,他的速记本掉在地上也没去捡。
程岚苓看到黎茵茵在第三排又跳又喊,普丽娅则安静地抹着眼睛。
娜塔莎从钢梁上垂下一面印着"VIVA GLITCH!"的旗子,差点打到控制室里探出头的卢卡斯。
谢幕时,程岚苓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她望向高处的玻璃控制室,卢卡斯正对她比着夸张的大拇指,耳机挂在脖子上像个科技感十足的项链。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束阳光穿透天窗的积云,正好落在钢琴漆面上,将那些细微的划痕都照得闪闪发亮。
也许这就是艺术最真实的模样——
在工业废墟中寻找诗意,在精密机械里保留人性化的误差,在所有人都期待完美时,勇敢地展示那些美丽的故障瞬间。
就像此刻,她演出服的光纤还在固执地闪烁,拒绝按照程序熄灭,仿佛这首曲子还不想真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