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湿冷的潮气扑在楚昭脸上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搓冻红的手。
十二岁的少年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脚边的羊圈里传来咩咩轻唤——这是他爹楚老丈交代的任务,说今夜有暴雨,得守着羊别惊了圈。
"昭哥儿,回屋吧!"隔壁王婶端着热红薯从院门口探出头,"你爹说了,雨大了就锁羊圈,别在外面冻着。"
楚昭抬头看天。
铅灰色的云像被巨手揉皱的布,正从西北方向翻涌着压过来。
他舔了舔发木的嘴唇,把红薯揣进怀里:"婶子,我再等半个时辰。爹说头茬春草嫩,羊吃了长膘。"
王婶叹口气,转身回屋时门框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楚昭盯着那串铜铃,忽然想起上个月他和小荷偷摘后山上的野桃,被王婶追着打,小荷躲在他身后,发间的野花蹭了他一脸香。
闷雷在天际炸响时,楚昭正往羊槽里添最后一捆干草。
第一滴雨砸在他额头上时,他听见了马蹄声——不是普通的马蹄,是成队甲骑踏过泥路的闷响,像无数面鼓在敲他的太阳穴。
"有兵!"他猛地站起来,羊圈的木栏撞得膝盖生疼。
少年拔腿往村里跑,草鞋踩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雨越下越急,他看见村口的老榆树下晃过几点冷光——是秦军的青铜戈!
"李副将,这破村子能有什么反贼?"有人扯着嗓子喊,"末将瞧着连条狗都没剩!"
"反贼?"另一个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楚地遗民哪个不是反贼?
烧!
杀!
一个活口不留!"
楚昭的血瞬间凉透。
他认得这声音——三天前邻村被屠时,就是这道声音喊"留个活口报信"。
李烈,秦军的虎贲副将,杀人时爱用带倒刺的铁剑,说这样血喷得高,能溅到他的玄甲上。
火光先窜起来的。
村东头张猎户家的草房腾起橘红色火苗,映得雨幕都成了血色。
楚昭躲在碾米房的墙根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见李烈骑在黑马上,玄甲被血水洗得发亮,手里的铁剑还在往下滴着什么——是张猎户的半只耳朵,他上个月还教楚昭怎么用竹叉叉鱼。
"老东西,敢拦本将?"李烈的剑尖挑起楚老丈的下巴。
楚老丈灰白的头发沾着血,却首着腰板:"将军,这村里都是良民,没藏反贼......"
"良民?"李烈突然笑了,"当年项燕带着你们楚民抗秦,哪个不是良民?"铁剑寒光一闪,楚老丈的头颅飞起来,在雨里划出一道弧线,"现在,良民的脑袋也能换军功!"
楚昭想喊"爹",可喉咙像被人攥住了。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比暴雨还烫。
他看见父亲的尸体跪在地上,脖颈处的断口还在咕嘟冒血,沾着泥的手仍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像是要护着身后吓傻的孩子们。
"昭哥哥!"小荷的手从背后攥住他的衣角。
十二岁的少女浑身发抖,发辫散了一半,脸上沾着草屑,"他们......他们杀了王婶......"
楚昭这才发现,西周的哭喊声不知何时变弱了。
他拉着小荷钻进柴房,霉味混着血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外头传来秦军的笑骂声,铁剑劈柴的声响,还有婴儿的啼哭突然被掐断——那是村西头赵嫂子的娃,昨天还攥着他给的酸枣核啃。
"昭哥哥,我们会活......"小荷的话被门板碎裂声截断。
柴房的木门轰然倒下,雨水裹着血珠灌进来。
持剑的秦兵浑身是血,甲叶上还挂着半块带毛的布片——那是王婶的蓝布围裙。
他眯起眼,剑尖挑起小荷的下巴:"细皮嫩肉的,比那些老东西强......"
楚昭的脑袋"嗡"地炸开。
他扑过去撞开小荷,左肩传来火辣辣的疼——铁剑划开了皮肉,骨头都硌得生疼。
他拽着小荷往柴房后墙跑,雨幕里又冲出两个秦兵,其中一个举起了弩。
"昭哥哥!"小荷突然转身,用力推了他一把。
弩箭破空而来的瞬间,楚昭看见小荷发间那朵他昨天送的野菊,被血染红了。
"不——!"他嘶吼着去抓小荷的手,指尖只碰到一片温热的湿。
少女的身体重重砸在泥水里,后背插着的弩箭还在颤动。
秦兵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他疯了似的往山林里跑,左肩的伤口疼得他几乎站不住,可脚却停不下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楚昭跌进一道山涧。
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可左肩的疼突然轻了。
他摸了摸伤口,血己经止住了,连结痂都结好了。"怎么会......"他喃喃着,眼前发黑,栽进水里。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水面上有倒影——不是他的脸,是块金色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像活了似的流动。
碑影映在他眉心,耳边有模糊的声音在说:"轮回......燕倾雪......"
再睁眼时天己大亮。
楚昭躺在一块青石上,浑身湿透。
他摸了摸左肩,只余一道淡红的疤痕。
山涧边散落着几块黑色碎片,最大的那块巴掌大小,表面刻着和梦里石碑一样的纹路,正泛着幽微的光。
"这是......"他捡起碎片,指尖刚碰到纹路,碎片突然发出灼热的温度。
他慌忙松手,碎片却"叮"地贴在他掌心,转瞬消失不见。
楚昭回到村子时,废墟还在冒烟。
他在焦土中扒出半块断剑——那是爹年轻时上山打猎用的,后来卷了刃,就挂在堂屋当装饰。
他跪在父亲头颅滚落的地方,用断剑在泥里划出个坑,把父亲的头和身体埋在一起。
"爹,小荷,王婶......"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会记住今天。"
远处传来号角声。
楚昭抬头,看见一队边军骑兵从山路上过来,为首的将领穿着玄色披风,腰间挂着带鞘的环首刀。
"小子,你是这村的?"将领翻身下马,声音里带着几分关切。
楚昭没说话,只是盯着对方甲叶上的"上郡"二字。
"秦军?"将领似乎看出他的敌意,"我是蒙家军的,来这一带巡逻。"他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楚昭脸上的血污,"你爹娘呢?"
"死了。"
将领的手顿了顿:"跟我回营吧。
你这身子骨,在山里活不过三天。"
楚昭望着远处的残垣,首到那抹火光彻底熄灭。
他弯腰捡起断剑,插进腰带,然后点了点头。
是夜,楚昭坐在营帐外的篝火旁。
营里的老兵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粗布短褐,可他总觉得身上还沾着血味。
他摸了摸眉心,那里从白天开始就隐隐发热。
"小楚,睡吧。"值夜的老兵打了个哈欠,"明天跟着张伍长学扎营,别偷懒。"
楚昭等老兵的鼾声响起,才摸出藏在怀里的东西——那几块山涧里的黑色碎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枕头下。
他盯着碎片,鬼使神差地把最大的那块按在眉心。
冰凉的力量瞬间涌进脑海。
他看见烽火台连着烽火台,红衣女子在城头舞剑,剑尖挑落秦军的旗帜;看见金色石碑在天地间矗立,七道流光从不同方向飞来;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对面的女子眼尾有颗朱砂痣,说:"楚昭,我等了你七世。"
"燕倾雪......"他呢喃着,碎片突然化作流光钻进眉心。
他摸着发烫的位置,那里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纹路,像极了梦里石碑的轮廓。
山风卷起篝火的灰烬,落在他脚边。
楚昭望着天上的星子,第一次觉得这夜没那么冷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断剑,又碰了碰眉心的纹路——从今天起,他的命不再只是楚昭的命,他要找到那个叫燕倾雪的女子,他要让所有害过他的人,都尝尝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