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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筒子楼的缝隙，吝啬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起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陈记铺子门口，那块鲜红的招牌在晨曦中显得愈发刺目。倒扣在“红梅双喜”搪瓷盘上的两个金黄色馒头，如同两座沉默的金山。盘边那只淡蓝色的纸鹤，翅膀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颤动。
铺门紧闭着，里面却早己灯火通明。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发出低沉的噼啪声，铁锅里的油滋滋作响，浓郁的酱香霸道地透过门缝钻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醇厚、更沉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气息。
王婶站在大灶前，用力地揉着面团，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她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后怕，都揉进这劲道的面团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狠劲，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陈建国守在油锅旁，手里握着长柄的锅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的油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如同两块坚硬的石头。每一次油花轻微的爆响，都让他肩膀的肌肉绷紧一分。
牛大力沉默地站在案板前，巨大的菜刀在他手中精准而迅捷地起落，将醒好的面团分割成均匀的剂子。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暗沉怒火。
小娟蜷缩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己经凉透、沾着灰尘的金黄色馒头。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铺门，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陈默站在铺子中央，背对着所有人，面朝那扇紧闭的、昨晚被钉死的窗户。他手里拿着那份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尖一遍遍着粗糙的纸面，感受着里面那几张薄薄纸张所蕴含的、足以焚毁一切魑魅魍魉的冰冷力量。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峭，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寒刃，等待着出鞘饮血的刹那。
铺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灶火的噼啪声、油锅的滋滋声、揉面的闷响、菜刀剁在案板上的笃笃声，交织成一种紧张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战鼓。
时间，在压抑的鼓点中，艰难地挪动。
终于——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了铺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不是铺门，而是后院通往前铺的那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赵师傅那张憨厚却带着浓浓忧愤的脸探了进来，他手里还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赵师傅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来了！孙老五那边……开张了！人……人不少！刘三儿那帮王八蛋在帮他吆喝！买三送一！便宜一分！好些……好些不明就里的街坊，都围过去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和愤怒。
陈建国猛地攥紧了锅铲，指节爆响。王婶揉面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案板揉穿。牛大力剁面的刀，重重落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默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下，掠过一丝极致的、冰冷的锐芒。
“赵叔，辛苦您。”陈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过去，“按昨晚说好的，拜托了。”
赵师傅用力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他接过文件袋，迅速塞进那个旧布包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放心！就算拼着被厂里处分，这事儿也管定了！”说完，他再次闪身，悄无声息地从后院小门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蒙蒙亮的晨光里。
铺子里，气氛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陈默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封存着秘制酱料的陶罐。他揭开盖子，浓郁到化不开的酱香瞬间喷薄而出，霸道地充盈了整个空间。他拿起长柄的酱刷，蘸满那深褐色、油亮醇厚的酱料，动作沉稳而有力，均匀地涂抹在陈建国刚刚放入油锅、正迅速膨胀变得金黄的饼坯上。
“刺啦——！”
酱料接触滚油，爆发出更加浓烈、更加醇厚、更加霸道的奇异浓香！这香气仿佛有了实质，穿透门板的缝隙，蛮横地涌向门外清冷的街道！
“开火！开门！”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断！
“哗啦——！”
陈建国猛地拉开沉重的铺门！
刹那间，那酝酿了一夜的、积蓄了所有愤怒与决绝的、浓郁到极致的酱香，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出鞘的利剑，轰然炸开！霸道地席卷了筒子楼门前这条狭窄的街道！
这香气是如此浓烈，如此醇厚，如此具有穿透力和侵略性！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每一个路过行人的嗅觉神经！
那些原本围在斜对面孙老五豆浆铺前，被“便宜一分”、“买三送一”吆喝吸引过去的街坊们，下意识地、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孙老五的豆浆铺前，人头攒动，烟火气倒是足，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混杂着劣质油脂、过分浓郁酱料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喉咙发紧的微涩气息的味道。这股味道，在陈家那如同实质般、带着沉厚底蕴和霸道生命力的浓香冲击下，瞬间显得廉价、浮躁、甚至……有些令人不适！
“嚯！这……这什么味儿？太香了吧！”
“是陈记！陈记开火了！”
“嘶……这味儿……绝了！怎么感觉……比昨天还香还厚？”
“三毛五……贵是贵了点，可这味儿……值啊！”
围在孙老五摊前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开始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着陈记这边张望。
孙老五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他猛地抄起铁铲，用力敲打着油腻的铁锅边沿，发出刺耳的“哐哐”声，试图盖过那股霸道的香气，声音拔得更高：“酱香饼！热乎的酱香饼！两毛九一张！买三送一！便宜实惠！快来买啊！”他旁边的婆娘也尖着嗓子帮腔，刘三儿那帮泼皮更是卖力地起哄吆喝。
然而，那股源自陈记的浓香，如同最顽固的磐石，牢牢地钉在空气中，任你锣鼓喧天，我自岿然不动！它不仅没有被压下去，反而在孙老五刻意的喧嚣对比下，显得更加纯粹、更加厚重、更加……勾魂摄魄！
一些原本就偏爱陈家口味的老主顾，己经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径首走向陈记门口那块鲜红的招牌下，开始排队。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招牌下那个倒扣着两个金黄馒头、边缘立着淡蓝纸鹤的搪瓷盘吸引。
“陈老板！来两张！”
“默默，给我来三张！带馒头！”
“这味儿……正！涨价也认了！”
陈建国紧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麻利地开始切饼、装袋。王婶也强压着内心的翻涌，手脚利落地收钱、递饼。牛大力依旧沉默地烙饼，动作沉稳如山，每一张饼都金黄酥脆，酱料均匀。
陈默站在灶台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排队的人群，最后，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斜对面孙老五那张因为嫉妒和恼怒而扭曲的胖脸上。
就在这时！
“呕——！”
一声突兀而剧烈的干呕声，猛地从孙老五的摊子前炸响！声音痛苦而响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吆喝！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最前面，李大爷脸色煞白，一手死死捂着嘴，一手痛苦地按着胃部，身体佝偻着，剧烈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李大爷！您……您怎么了？”旁边有人惊呼。
“水……水……”李大爷声音嘶哑，痛苦地呻吟着，喉咙里发出火烧火燎般的嗬嗬声，“嗓子……烧……烧得慌……胃里……翻江倒海……”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另一个刚买了饼、正咬了一口的年轻工人张麻子，也猛地脸色一变，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咳咳咳……这……这饼……咳咳……拉嗓子！像……像塞了沙子！”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孙老五摊前的人群里炸开！
“怎么回事？”
“拉嗓子？我……我怎么也觉得有点干？”
“李大爷这看着……不对劲啊！”
“这饼……不会有问题吧？”
质疑声、惊叫声、议论声轰然响起！原本围在摊前等着买饼的人，如同潮水般惊恐地向后退去！孙老五摊子前，瞬间空出了一大片！
孙老五和他婆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刘三儿那帮泼皮的吆喝声也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惊慌。
“放……放屁！”孙老五猛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铲，色厉内荏地尖叫，“你们……你们别胡说八道！我的饼干净得很！是……是他们陈家搞鬼！他们嫉妒我生意好！”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慌乱和恐惧。
然而，恐慌一旦蔓延，就如同燎原的野火！
“呕……”
又有人捂着嘴干呕起来。
“我……我也觉得有点烧心……”
“这味儿……闻着就发涩……”
“退钱！这饼我不要了！”
“对！退钱！你这饼有问题！”
质疑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声讨！刚刚买到饼的人纷纷将手里的饼砸向孙老五的摊子！油纸包、碎饼屑散落一地！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看！赵师傅来了！还有……还有厂保卫科的人！”
只见街道另一头，赵师傅领着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化工厂保卫科”字样的汉子，正快步朝这边走来！赵师傅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保卫科的人脸色严肃，眼神锐利如鹰！
孙老五看到保卫科的人，尤其是看到赵师傅怀里那个眼熟的布包，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晃，手里的铁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身边的婆娘更是吓得尖叫一声，在地。
“不……不关我的事……是……是彪哥……”孙老五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陈记铺子门口。
排队的人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吸引了目光，纷纷伸长脖子张望。陈建国、王婶、牛大力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陈默缓缓放下手中的酱刷。
他走出灶台，走到铺门口。
阳光，终于刺破了晨雾，洒落下来，落在他挺拔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斜对面那一片混乱、惊恐和愤怒的漩涡，看着在地的孙老五夫妇，看着惊慌失措的刘三儿等人，看着那几个大步走来的保卫科身影。
他抬起手，指向孙老五那一片狼藉、如同瘟疫源头的摊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宣判：
“看。”
“他的烟火……”
“崩了。”
那倒扣在搪瓷盘上的两座金黄麦浪之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盘边那只淡蓝色的纸鹤，翅膀在晨风中，轻轻舒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