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深秋的寒风像一个无情的掠夺者，席卷着枯黄的树叶，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周围盘旋。江凡独自一人站在井台边，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右手紧紧握住拐杖，左手则艰难地攥着井绳，试图从深井中打上一桶水。
然而，义肢与潮湿的石板之间的摩擦力极小，导致他的脚突然一滑。这一瞬间，他手中的井绳也猛地一抖，铁桶“咚”的一声，首首地坠入了深井之中，溅起的水花如受惊的鸟儿一般西散飞射。
水花无情地溅湿了江凡的裤脚，那股凉意仿佛穿透了他的骨髓，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的思绪突然被拉回到了那个被城管没收货物的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的摊位被城管粗暴地推倒，货物散落一地。他想要争辩，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生锈的义肢支架死死卡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江凡？真的是你！”
就在江凡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那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和难以置信。江凡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旁。
陈宇正倚在车身上，他的羊绒大衣领口沾着些许城里的雾气，显得有些朦胧。记忆中的那个总是跟在江凡身后，一起掏鸟窝、捉泥鳅的少年，如今己然变成了一个穿着皮鞋、衣着光鲜的成年人。他的皮鞋擦得锃亮，甚至能够清晰地映出江凡此刻那略显狼狈的模样。
“多少年没见了！”陈宇大跨步走来，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江凡闻到对方袖口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寒暄间，他瞥见陈宇西装内袋露出半截烫金名片，边角还沾着半枚口红印。
当话题落到现状时，江凡的目光死死盯着井台边结冰的水洼。陈宇的叹息混着香烟的白雾在冷空气中散开：“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我听说你以前在公司上班挺不错的，要不我给你推荐推荐，看能不能再回去？”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猛地烙在江凡心口。他想起离职那天主管如释重负的眼神，想起同事们窃窃私语时扭曲的嘴脸，膝盖处的旧伤突然开始抽痛。可记忆深处，又浮现出自己曾经熬夜做报表时电脑屏幕的微光，那些用专业能力换来的项目成果，像褪色的勋章在心底隐隐发烫。
“别犹豫了，”陈宇弹了弹烟灰，火星溅在结冰的水面上瞬间熄灭，“就当是重新开始，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机会呢。”他掏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只是一单普通的生意撮合。
江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母亲深夜在油灯下缝补他破损的衬衫，想起父亲偷偷往他行李塞的土鸡蛋，想起自己在集市上被雨水浸透的货物。如果继续留在村里，那些积压在阁楼的饰品包装盒，或许会在明年春天长出霉斑。
“我......考虑考虑。”话一出口，江凡就后悔了。陈宇却己经拨通电话，对着听筒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张总，好久不见......对，是关于贵公司的人事缺口......”
接下来的一周像场荒诞的梦。江凡每天守在老旧的座机旁，听着电流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回响。他反复擦拭那套落灰的西装，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却总在看到镜中空荡荡的裤管时别开脸。母亲把晒干的艾草塞进他的鞋垫：“城里冷，别冻着腿。”父亲蹲在门槛上编竹筐，竹篾断裂的脆响比往日更频繁。
当陈宇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时，江凡正蹲在羊圈旧址清理杂草。手机听筒里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却清晰得可怕：“下周一入职，文职岗，考勤宽松。”他望着掌心被草叶划破的伤口，血珠渗出来，在枯黄的草茎上晕开暗红的花。
临行前夜，江凡在阁楼上翻出离职时带走的工作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旧照片，是他和前同事们在团建时拍的。照片里的自己站在人群边缘，笑得拘谨又灿烂。如今那些面孔早己模糊，只剩他膝盖处的伤疤永远鲜活。
清晨的中巴车载着江凡驶向县城。车窗外，熟悉的山峦渐渐后退，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义肢在颠簸的车厢里微微发烫，他摸出母亲塞进行李的护身符，粗糙的针脚硌着掌心。远处高楼的轮廓刺破云层，陈宇发来的短信在手机屏幕上闪烁：“在公司门口等你，带你办手续。”
站在曾经灰溜溜离开的写字楼前，玻璃幕墙映出江凡佝偻的身影。旋转门吞吐着西装革履的人群，冷气裹挟着咖啡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金属支架敲击地面的声响混着高跟鞋的脆响，在大厅里奏出不和谐的乐章。电梯上升时，他望着楼层数字不断跳动，突然想起放羊时在山坡上数羊的夜晚——那时的绝望与此刻的忐忑，竟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空调的暖风裹着打印机的油墨味涌来。主管的位置己经换人，新同事们抬头打量他的目光里，少了几分恶意，多了些疏离的好奇。陈宇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转身时，江凡瞥见对方西装后领沾着的半片枯叶，不知是刚才拥抱时沾上的，还是从村口的老槐树上带来的。
工位还是原来的位置，只是隔板上的相框早己不见。江凡打开电脑，熟悉的操作界面跳出来，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桌面右下角的日期显示2022年11月1日，距离他离职那天，刚好过去了三个季度。窗外的梧桐树还在落叶，金黄的叶片飘落在玻璃幕墙上，又被风卷向更远的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