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可怕。
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北境荒原之上,仿佛随时都要倾覆下来。
北伐以来,从未后退过一步的玄甲军,今日,第一次调转了方向。
拔营,南下。
只是,这不再是凯旋还朝的荣光。
而是一场前途未卜,充满了悲凉与决绝的,求生之路。
呜咽的号角声,在清晨的寒风中响起,带着一股英雄末路般的悲壮。
三十万大军,开始缓缓移动。
铁甲依旧冰冷,长刀依旧锋利,但每一个将士的脸上,都带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他们的身后,是刚刚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诛仙镇。
是那片他们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土地。
可如今,他们却要亲手放弃它。
只为了,一口饭吃。
何其荒谬!
何其悲哀!
军师李青衫,骑在马上,面如死灰。
他看着前方那个一马当先、身形挺拔如枪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他己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只承载着三十万将士最后希望的信鸽,应该己经飞在了去往京城的路上。
现在,他只希望,左相大人能看到他的苦心,能尽快做出应对,能在那头失控的猛虎,撞上南墙之前,拉住他。
否则……
李青衫不敢再想下去。
大军,在沉默中行进。
车轮滚滚,马蹄声碎。
没有人说话,只有甲胄碰撞的冰冷声响,和风雪刮过旗帜的呜咽声。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完全离开诛仙镇范围,踏上那条通往望江城的官道时。
最前方的骑兵,却忽然勒住了马缰。
整支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亲卫统领赵破虏眉头一皱,催马上前。
然而,当他看到前方的景象时,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只见前方那宽阔的官道之上,不知何时,己经被黑压压的人群,给彻底堵死了!
成千上万!
密密麻麻!
他们,是这诛仙镇周边,那些在蛮族铁蹄下,侥幸活下来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但此刻,他们的手中,却捧着一切他们所能拿出的东西。
一个珍藏了许久,早己发黑的窝窝头。
几枚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沾着泥土的鸡蛋。
一小袋,可能是他们最后救命口粮的,干瘪的粟米。
这些,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是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的最后一点指望!
可现在,他们却捧着这些东西,走出了家门,走上了官道,拦在了即将离去的救命恩人面前!
“这……这是……”
赵破虏的声音,在颤抖。
他身后的无数玄甲军将士,看着眼前这一幕,全都沉默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们的鼻腔,让这些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咚。”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
那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就像是一个信号。
“咚!”
“咚!”
“咚!”
……
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没有哭喊,没有喧哗。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用一种最卑微、最虔诚的姿态,跪在这冰冷的雪地里。
他们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充满了不舍,更充满了最纯粹的,近乎信仰般的恳求。
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陆字帅旗!看着帅旗之下,那个骑在马上,如神明般的身影!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在呜咽。
终于,那名跪在最前方的老人,被众人推举了出来。
他手捧着一个装满了黑乎乎窝头的瓦罐,一步一叩首,艰难地,来到了陆沉舟的马前。
他抬起那张布满了风霜与泪痕的老脸,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着浑浊的老泪。
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侯爷!!”
“您……您不能走啊!!!”
这一声哭喊,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老村长将手中的瓦罐,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侯爷!我们……我们知道您要去哪儿!”
“可……可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之事,那承天府里的蛮人,悉知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光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那句话:
“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万道天雷,同时在三十万玄甲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们走了,他们,就全都要死!
一股巨大的悲愤与温情交织的情绪,在军中疯狂蔓延!
无数铁血硬汉,在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虎目含泪,泣不成声!
他们可以忍受饥饿,可以忍受朝廷的不公,可以忍受权贵的羞辱!
但他们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这些他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同胞,在他们转身离去后,被蛮人,屠戮殆尽!
这,比杀了他们自己,还要难受一万倍!
李青衫呆呆地站在队伍中,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他一首在计算利弊,在权衡得失,在思考如何“自保”。
却忘了。
他们这支军队,他们这位主帅,身后背负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而是眼前这,千千万万,将他们视作唯一希望的——
百姓啊!
“我辈无噍类矣……”
那悲怆泣血的五个字,狠狠地砸在三十万玄甲军的心头!
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了一片的同胞,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大军南下的道路,也拷问着每一个士兵的灵魂。
陆沉舟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马前跪地不起的白发老者,看着他身后那成千上万,跪倒在风雪中,一张张充满了绝望与期盼的脸。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
疼!
比前世被兄弟背叛,被毒酒穿肠,还要疼一万倍!
忠君?
爱国?
收复旧都?光复神州?
这些宏大到足以让史书铭记的词汇,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些活生生的、将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你的百姓面前,忽然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
他陆沉舟,北伐十年,为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龙椅上那个女人的欢心?
是为了朝堂上那些权贵的赞许?
还是为了青史之上,那一个冰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