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漫过青竹村时,林深把最后一滴松脂抹在柴刀柄上。
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缩成一团,灶房飘来的粥香里混着松脂的清苦,他忽然顿住——墙根下那丛野蔷薇的枝桠,正以极缓慢的幅度晃动。
不是风。
他把柴刀轻轻搁在石桌上,指腹蹭过刀刃上未擦净的油星。
三天前苏小棠熬火油时被热油溅到手背,现在该结疤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院外就传来青石板被鞋跟叩响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叩在他心尖上。
"吱呀——"
篱笆门被推开的瞬间,林深抬头。
银色甲胄在夜色里泛着冷光,楚凌霜站在月光和树影的交界处,发绳松了半缕,垂在肩侧,哪里还有白天统领千军的威严?
倒像个偷跑出来的寻常女子。
"你到底是谁?"她开口,声音比白天低了八度,带着点哑,"为何战神的气息会在你身上?"
林深没动,石桌上的柴刀映出他微挑的眉梢。
他记得白天火墙腾起时,这个女将军捂住口鼻的动作——她甲胄下的里衣该是月白色的,绣着缠枝莲,因为他瞥见了一点被火星烧出的焦痕。
"我只是个做饭的。"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狗尾巴草,在指间转着,"楚将军深夜翻墙进村,不怕被村民当成偷鸡摸狗的?"
楚凌霜的手按上剑柄,又慢慢松开。
她今天第三次想起那道淡金光——昨夜她翻出林深家院墙时,山巅老松树下有光,像碎金裹着雾;今天午后她勒住战马回头,那光又浮现在林深头顶,只一瞬,却让她喉头发紧。
"父亲临终前说,战神的气息带着松脂和血锈味。"她从怀里摸出枚玉牌,月光落上去,"他守了二十年边关,见过真正的战神。"
玉牌是羊脂白的,刻着"战神令"三个篆字,边缘有细密的战纹,像被刀剑磨出来的。
林深伸手接的时候,指尖刚触到玉面,就觉得有根细针扎进识海——他看见血,看见铺天盖地的红,看见自己举着比人还高的刀,喊着"退敌"。
"砰"。
玉牌掉在石桌上,惊得大黄从廊下窜起来,又被林深拍了拍脑袋按回去。
他低头盯着玉牌上的战纹,喉咙发紧:"我不认识这东西。"
"你撒谎。"楚凌霜的指尖抵住他手腕脉门,"你的脉搏刚才快了七下。"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像猫踩着瓦当,又像蛇爬过草窠。
林深抬头,看见竹影里晃出个青衫身影,腰间挂着玄元宗的青铜铃,在夜风里叮铃作响。
"林兄弟,别让楚将军为难。"劝降使者从竹丛里转出来,手里摇着折扇,"玄元宗要的不过是个厨子,您要是应了,黄金屋、美娇娘——"
"滚出去。"楚凌霜的剑出鞘三寸,寒光扫过使者眉尖,"这是我和他的事。"
使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瞥了眼林深脚边的柴刀,又看了看楚凌霜腰间的玄铁剑,突然笑出声:"将军可知,玄元宗的飞鸽今早刚到营里?
说您再拿不下青竹村,就要换李副统领——"
"滚!"
剑穗上的红珊瑚"啪"地砸在石桌上,楚凌霜的耳尖泛着红。
使者缩了缩脖子,倒退两步,又朝林深挤了挤眼:"林兄弟,后半夜山北的小路可不好走,您且想想。"说完转身钻进竹丛,青铜铃的响声渐远。
石桌上的粥香散了,被夜露浸得发潮。
楚凌霜盯着林深的眼睛,那里头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深潭,像被雪埋了千年的火。
"我父亲说,战神转世会忘了从前,但血脉不会。"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他说...战神若醒,玉牌会自己发光。"
林深望着她甲胄上未擦净的泥点——那是李副统领摔进泥潭时溅的,当时他站在五步外,看得清楚。
他忽然伸手拿起玉牌,掌心贴着玉面。
这次不是细针,是滚烫的岩浆。
他看见自己跪在焦土上,怀里抱着个穿红衣的女子,她的血浸透了他的铠甲;看见十万大军跪在他面前,喊着"战神";看见最后那道雷劈下来时,女子在他耳边说:"去转世,好好活。"
玉牌"嗡"地震了一下,一道淡金色的光从林深掌心漫出来,像活物似的缠上他手腕。
楚凌霜屏住呼吸,看见光里浮起细碎的战纹,和玉牌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她伸手去碰那光,指尖刚触到,光就散了,像被风吹走的金粉,"是真的..."
林深攥紧玉牌,指节发白。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听见山那边传来夜枭的叫声,听见苏小棠在灶房里哼的山歌——"青竹翠,野蔷薇,阿深哥的粥香绕村飞"。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松开手,玉牌重新躺在石桌上,"但我可以帮你找答案。"
楚凌霜盯着他的手,那双手今天推倒了李副统领,给吓哭的小娃擦过眼泪,现在正搭在大黄头上,摸着狗耳朵。
她突然想起白天火墙里的影子——逆着光,柴刀上的油星像血珠,可他的眼睛很静,静得像她父亲临终前望着边关的眼神。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她捡起玉牌,塞进林深手里,"玄元宗要的不是厨子,是战神的血脉。"
林深望着远处山影,那里有几点火光在移动,像星星落错了地方。
他摸了摸怀里苏小棠塞给他的桂花糖,甜津津的味道漫到喉咙里:"既然他们不肯放过,那就让他们来吧。"
夜风突然大了,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
林深听见篱笆外传来极轻的"咔"一声——是松枝被压断的动静。
他转头看向楚凌霜,发现她也在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同时移开。
"我该走了。"楚凌霜扣上甲胄的护心镜,转身时发绳彻底散了,黑发披在银甲上,"明早...我会让萧云送两袋盐来。"
"苏小棠熬的南瓜粥,加把盐才甜。"林深笑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狗尾巴草,"将军要尝尝吗?"
楚凌霜的脚步顿了顿,月光落在她后颈的伤疤上——那是道旧伤,像条小蛇。
她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深蹲下来摸大黄的脑袋,指尖碰到狗项圈上的铜铃,"叮铃"一声。
他抬头望向山北,那里的火光更亮了,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山路爬过来。
灶房的门"吱呀"开了,苏小棠端着粥出来,发梢还沾着灶灰:"深哥,粥要凉了。"
"来了。"林深应着,把玉牌塞进怀里。
他闻着粥香,望着山北的火光,突然想起白天火油烧起来时,李副统领摔进泥潭前喊的那句话——"那村夫就会耍鬼把戏"。
鬼把戏?
他摸了摸柴刀上的油星,笑了。
山北的火光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