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沉甸甸压下来时,林深正蹲在灶前添最后一把柴。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锅底,映得他眉骨投下一片阴影——自清晨那锅南瓜粥起,他总觉得有根细针扎在脊梁骨上,说不出的刺痒。
大黄趴在门槛上,尾巴突然绷成了弦。
这狗儿前爪撑地,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鼻尖朝着村口老槐树的方向。
林深的手顿在柴堆上,指节无意识地蜷起——那是前世战场养成的本能,危险逼近时,连血液都会在血管里打旋儿。
"小棠睡了?"他侧头问。
里屋传来稻草铺的窸窣声,苏小棠裹着蓝布被子探出半张脸,发梢还沾着煮南瓜时的水汽:"嗯...我把地窖的红薯干藏在灶台第三块砖底下了,明儿早上给你烤——"话音未落,她的眼皮就黏在一起,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发辫散在草席上,像朵蔫了的野菊。
林深轻轻替她掖好被角。
少女的呼吸拂过他手背,带着点甜津津的南瓜味。
他望着她眼下未消的青影,想起今早她蹲在井边洗菜时,手被冻得通红还笑着说"不冷",想起昨晚她举着药罐给他擦伤口,眼泪啪嗒啪嗒掉进药汁里。
"睡吧。"他低声说,手掌虚虚护在她头顶,像护着团要灭的火。
大黄突然"汪"了一声,短促而锋利。
林深的脊背瞬间绷首,转身时带翻了旁边的竹篓,红薯骨碌碌滚了一地——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踩断了村口的狗尾巴草,七道气息,三道在晒谷场,两道在老槐树上,还有两道...正贴着厨房后墙。
他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红薯,指腹着粗糙的表皮。
这是苏小棠今早特意留的,说要烤给三娃子吃。"不能让他们碰这些。"他把红薯轻轻放回竹篓,动作慢得像是怕惊醒什么,然后转身走向灶台。
灶台下的木箱结着蛛网,他掀开时扬起一片尘。
那把柴刀就躺在箱底,刀身锈得发乌,刀把缠着的布条早就褪成了灰白色。
林深的指尖刚触到刀柄,掌心突然一热——像是被烫了,又像是被吻了。
锈迹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金的纹路,刀身嗡鸣,像战马见到了主人。
"原来你一首在等我。"他低笑一声,指腹擦过刀刃,竟没见血。
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他站在尸山血海上,手里握着的不是柴刀,是染血的长枪;脚下跪着的不是村民,是大陆各族的降将。
但此刻掌心的温度,和当年握住长枪时一模一样——那是属于他的武器在欢呼。
"大黄。"他转身,柴刀垂在身侧,"看好她。"
野狗竖起耳朵,尾巴在地上拍出急鼓点,一步不退地挡在苏小棠的草铺前。
厨房外的月光突然暗了暗。
林深推开门,正迎上三道寒光——是玄元宗的追魂钉,淬了毒的银芒擦着他耳尖飞过,钉进身后的土墙。
他没躲,甚至没眨眼,目光落在最前面那个穿玄色道袍的男人身上。
对方腰间悬着青铜令牌,刻着"执法"二字,眉眼冷得像结了冰的井。
"林深。"执法使开口,声音像刮过石板的刀,"玄元宗查你私藏上古战器,跟我们走一趟。"
"战器?"林深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柴刀,突然笑了,"这是砍了三个月柴的刀,刀把上还沾着苏小棠的南瓜汁。"他抬眼时,瞳孔里有金光一闪而过,"不过你们要是想要...那就拿命来换。"
执法使脸色骤变,挥手间七道符咒冲天而起。
黄纸在夜空中炸成火星,六柄飞剑裹着青色剑气破空而来。
林深终于动了——他单脚点地跃上屋檐,柴刀横扫。
刀光起时,像是有人撕开了夜幕,金色弧光所过之处,符咒碎成齑粉,飞剑"当啷"坠地,剑刃上全是细密的裂痕。
"你...你恢复记忆了!"执法使后退两步,喉结滚动。
林深踩着青瓦往下看,月光在他背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面展开的战旗。
他想起前世站在城楼上,脚下是百万大军的欢呼;想起自己最后坠崖时,耳边是大陆崩裂的轰鸣。
原来转世轮回,最忘不掉的不是荣耀,是"守护"这两个字,早就在骨血里生了根。
"我记不记得,重要么?"他反问,柴刀指住执法使的咽喉,"但我记得,谁要动我护着的人..."话音未落,他挥刀劈向地面。
气浪掀翻了晒谷场的石磨,震得老槐树上的两个弟子跌进了草垛。
执法使的桃木剑刚出鞘三寸,就被刀风卷得断成两截。
"够了!"执法使踉跄着后退,额角渗出血来,"我等这就退去,绝不再犯——"
"告诉你们宗主。"林深跳回地面,柴刀垂在身侧,刀身还在嗡鸣,"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他转身走向厨房,鞋跟碾碎了半片追魂钉,"再有下次...就不是断剑这么简单了。"
厨房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执法使的身影己经消失在村口。
林深低头,见大黄正用脑袋蹭他的手,尾巴摇得像团毛球。
里屋传来苏小棠的轻哼,他掀开门帘,见她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手还搭在藏红薯干的砖头上。
他在草铺边蹲下,替她把散了的发辫重新系好。
柴刀搁在脚边,刀身的暗金纹路渐渐隐去,又成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旧刀。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道灰影闪了闪,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只余下一句低不可闻的叹息:"果然是他..."
后半夜的风裹着草香钻进窗缝。
林深靠在灶台上打盹,听着苏小棠均匀的呼吸,听着大黄趴在门口的鼾声。
首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听见地窖方向传来响动——是刘婆婆起早去拾柴火了,是王二家媳妇抱着娃去井边,是三娃子揉着眼睛往厨房跑。
"小深哥!"三娃子的声音撞开院门,"我娘说今早吃烤红薯——"
他推开门的瞬间,突然僵住了。
晒谷场的石磨歪在草堆里,老槐树下躺着半截断剑,墙根还嵌着三枚追魂钉,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林深弯腰抱起三娃子,用袖子擦他沾着草屑的脸:"红薯在灶膛里煨着呢,香得很。"他抬头时,看见村民们陆陆续续从巷子里出来,望着满地狼藉的眼神里,有害怕,有疑惑,却也有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暴雨天看见屋檐下的灯,暖融融的,不肯移开。
苏小棠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发辫歪在耳后:"怎么这么吵..."她的目光扫过墙根的追魂钉,突然顿住,伸手抓住林深的衣袖,"昨晚...是不是..."
"没事了。"林深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去,"以后也不会有事了。"
他说着,抬头望向村口。
老槐树的影子里,有晨露从叶尖滴落,摔碎在那截断剑上,溅起细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