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陆骁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耳。
他微微抬起头,凌乱的黑发下,那双曾燃烧着暴戾火焰的墨黑鹰眸,此刻却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深潭,空洞、茫然,带着初生婴儿般的巨大困惑。
他眉头紧锁,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辨认眼前这个满身血污、气息奄奄的存在。
那眼神,陌生得令人心头发寒。“……是谁?”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我因剧痛和疲惫而麻木的心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讽刺瞬间将我淹没。
镜中的毒酒,碧桃的狞笑,沈砚的背叛,黑风寨的掳掠,坠崖的窒息,河湾的围杀,秘藏中的傀儡屠戮,碧桃在金属巨足下爆开的血雾,沈砚眉心那焦黑的孔洞……
一幕幕染血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一路走来,步步杀机,尸山血海!
支撑我爬出地狱的,除了求生本能,就是那刻骨的恨意!
恨沈砚的虚伪,恨碧桃的背叛,恨这不公的命运!
还有……对这个将我卷入风暴中心、视我为“钥匙”的悍匪头子陆骁,那份混杂着恐惧、利用、共生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而现在,这个双手沾满血腥、背负着前朝血仇、如同磐石般冷硬的男人,这个刚刚在濒死之际用最后一点药膏救了我(或许只是为了不失去一个“钥匙”)的男人,竟然……失忆了?
他用那双空茫如白纸的眼睛,问我——我是谁?
“咳……咳咳……” 胸腔的剧痛让我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脚踝处那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碎的衣衫。
喉头涌上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沾着血污和泥灰的睫毛沉重地粘在一起。
目光越过陆骁那空茫困惑的脸,落在他身后那片巨大而恐怖的废墟上。
秘藏核心己然崩塌。
曾经高耸如山的“神机”主体,此刻只剩下扭曲断裂的巨大金属骨架,如同被巨神踩踏过的昆虫残骸。
无数粗大的能量管道断裂、融化、垂落,如同巨兽被抽干的血管,闪烁着危险的幽蓝或暗红余烬。
地面是巨大的坑洞和熔融的金属湖,散发着灼人的高温和刺鼻的焦糊味。
那些曾经令人胆寒的金属傀儡,大多成了散落一地的、冒着青烟的废铜烂铁,只有少数几具残缺的躯壳,还在熔岩边缘徒劳地抽搐着猩红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蒸汽、血腥、焦臭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香的铁锈味。
整个空间如同被投入熔炉又强行冷却的炼狱残骸,巨大的裂缝在穹顶和墙壁上蔓延,不时有碎石和细小的金属碎屑簌簌落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毁灭。彻底的毁灭。
连同那枚暂时沉寂、掉落在胸口的幽蓝晶核一起,埋葬了前朝复国的最后一丝妄想,也埋葬了沈砚和碧桃。
仇……报了吗?
看着这片死寂的废墟,看着沈砚倒毙处那片焦黑的血污(他的尸体己被爆炸或坠落的金属掩埋),看着不远处那滩早己冷却凝固、混合着泥土和金属碎屑的暗红肉泥(碧桃最后的痕迹),心中涌起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巨大空虚和疲惫。
支撑着我爬过地狱的仇恨支柱,在仇敌伏诛的瞬间,轰然倒塌。
剩下的,只有这副残破的躯壳,和眼前这个同样残破、却忘记了一切的……陌生人。
“我是谁?” 我扯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角,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自嘲的冰冷,“呵……”
我缓缓抬起沾满血污、指甲翻裂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指尖隔着破碎的衣料,触碰到那枚冰冷的晶核。
然后,那根染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般的意味,越过狼藉的废墟和弥漫的死亡气息,最终——
精准无比地、首首地指向了陆骁那张布满困惑和茫然的、冷硬的脸。
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入他那双空茫的墨黑眼眸深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血河里捞出的碎冰,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
“我是你的债主。”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废墟中清晰地回荡。
陆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浓雾似乎被这句话搅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困惑更深了。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看了看肩胛处敷着淡绿药膏的狰狞伤口,又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泥泞的双手。
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努力理解“债主”这两个字的含义,以及自己身上这些伤痛的来源。
“债……主?” 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依旧干涩,充满了巨大的迷茫。
他似乎想抬起手触碰自己的伤口,但手臂的剧痛让他动作停滞,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失忆带来的空白和身体剧烈的伤痛交织在一起,让他显得异常脆弱和……笨拙。
就在这死寂的沉默和对峙中——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震动都要剧烈、都要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愤怒咆哮,猛地从秘藏入口的方向炸开!整个废墟空间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剧烈地、狂暴地震颤起来!
“哗啦啦——!!!”
穹顶之上,一条巨大的、贯穿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骤然撕裂!
无数磨盘大小的、燃烧着幽蓝余烬的金属碎块和巨石,如同末日陨石般轰然砸落!
狠狠地砸在下方扭曲的金属残骸和熔岩湖中,溅起漫天带着高温的碎片和烟尘!
几块巨大的落石险之又险地砸在我们藏身的“避难所”附近,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强烈的冲击波几乎将我们掀飞!
“入口……彻底塌了……” 我死死抓住身边一块滚烫的金属凸起,才勉强稳住身体,看着入口方向那彻底被巨石和扭曲金属封死的景象,心沉到了谷底。最后的生路断绝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就在入口崩塌的巨响和烟尘稍稍平息一些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嘈杂人声,伴随着金属工具敲打岩石的“叮当”声和挖掘的动静,竟然穿透了厚重的废墟阻隔,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侯爷!入口被彻底封死了!”
“废物!给我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秘藏核心!一定要给我挖出来!”
“是!快!用撬棍!把这块巨石移开!”
“小心点!里面可能还有那些鬼东西!”
是追兵!沈砚带来的追兵竟然还没有放弃!
他们被挡在了崩塌的入口外,正在疯狂地挖掘,试图打通通道!
一旦他们进来……面对这满地的沈家军精锐尸体和沈砚的死状,我和陆骁的下场可想而知!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心脏!刚刚松懈一丝的神经再次绷紧到极限!
我猛地看向陆骁!
他显然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挖掘声和叫喊。虽然失忆,但那声音中蕴含的恶意和危险,似乎唤醒了他骨子里的某种本能。
他那双空茫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警惕!
如同沉睡的猛兽嗅到了血腥!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受伤的手臂肌肉贲起,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被惊扰的烦躁和一种本能的戒备。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传来的每一个声响。
时间!没有时间了!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如同废铁般的断腿,不顾一切地朝着陆骁爬去!
冰冷的金属地面摩擦着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剧痛,但我顾不上!
“听着!” 我爬到陆骁身边,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他未受伤的左手手臂!
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道让他身体猛地一僵,空茫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惊愕和本能的抗拒。
“外面的人!要杀我们!”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入他混乱的意识,“不想死在这里,就跟我走!我知道……另一条路!”
我必须让他动起来!
必须利用他仅存的、如同野兽般的本能!
秘藏地图上标注的出口,不止一个!
那卷皮卷的最后,在神机核心的位置,还标注了一条极其隐秘的、通往山脉更深处的“应急通道”!
那是唯一的生路!
“路?” 陆骁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信任。
他试图甩开我的手,但我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他冰冷的手腕。
“对!路!离开这里的路!” 我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他敷着药膏的伤口,又扫向外面那越来越清晰的挖掘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冰冷,
“想活命,就信我一次!否则……”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入口崩塌的方向,那里传来的挖掘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等他们挖进来,我们都得死!像他一样!” 我的手指猛地指向沈砚尸体被掩埋的那片焦黑区域!
“死……” 陆骁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空茫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又看向外面烟尘弥漫的入口方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虽然记忆消失,但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和对死亡的抗拒,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沉默了。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混乱和挣扎中剧烈地翻涌。
失忆带来的巨大空白,伤痛的折磨,以及外面步步紧逼的致命威胁,如同无形的绞索,勒紧了他的神经。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入口处似乎又被挖开了一部分!烟尘更大了!
“快!看到光了!再加把劲!” 外面传来兴奋的吼叫!
没有时间犹豫了!
“走!” 我厉声喝道,拖着断腿,率先朝着记忆中地图标注的、神机基座后方那片相对完整、被巨大断裂管道遮蔽的区域爬去!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骁看着我爬行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外面烟尘弥漫、挖掘声震天的入口,眼中那最后一丝茫然终于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所取代!
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用还能动的左臂和那条未受伤的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忍着剧痛,艰难地撑起身体,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跟在我身后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