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筑堤坝上震天的欢呼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处渗水的缝隙,盯着那在泥黄浊水中晕染开的、刺目惊心的暗红色水线。
恐惧,比洪水更冰冷的恐惧,瞬间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
不是血。”颜汐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部分喧哗。
“是铁锈水混着淤泥,还有…某种矿物质溶解的味道。源头在上游,新堤附近。”
她排除了生物血的可能,但并未完全消除百姓的疑虑。
河神之说根深蒂固。
“血……是血水!河神发怒了!”一个壮汉激动地喊道。
“天谴!这是天谴啊!”
“妖法!定是那妖女用了妖法筑堤,坏了风水,动了龙脉!”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疲惫不堪的河工和兵卒中炸开。
刚刚还视颜汐为神明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疑、恐惧,甚至怨恨。
几个胆小的己经噗通跪倒在地,对着浑浊的河水连连叩头,祈求宽恕。
河督和工部官员更是面无人色,看着颜汐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带来灾祸的瘟神。
“颜……颜御史!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河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
刚刚堵住的决口,若是因为这诡异的“血水”而崩溃,后果不堪设想!而他们这些相关人等,一个都跑不了!
颜汐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风水龙脉之说虚无缥缈。若真是河神,为何十日前水泥堤坝刚助我等扛过洪峰,护佑一方?此刻水退,反降灾殃?逻辑不通。必是上游有异状,或是旧患未除。”
她巧妙地将矛盾引向“上游异状”,而非否定鬼神(避免激化矛盾),同时肯定了水泥的功绩
颜汐无视了周围的骚动和那些恶意的目光。
她蹲在渗水点旁,指尖捻着那暗红色的泥水,凑到鼻尖,再次仔细嗅闻。
没有血腥味,只有浓重的土腥气和那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铁锈般的金属气息。
她凤眸微眯,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瞬间调取了之前沈栀桉带她去验看沈家军遗骨时的记忆。
那些骨骸断裂处泛着的诡异蓝光……蓝光?红色渗水?
一个大胆而令人心悸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型!
“来人!”颜汐猛地站起身,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取铁锹!立刻组织人手,以血水涌出处为中心,沿河岸向上游掘地三尺!我倒要看看,这‘河神’的真面目是什么!”
“挖……挖堤?”校尉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颜御史!这新堤刚筑好,根基不稳,再挖……”
“《工律》第七条:堤现异浆,疑藏腐物者,主官有权掘验!”鱼符高举,映亮颜汐眼底寒冰。
“违令者,军法从事!”
尚方宝剑与鱼符的威慑力再次显现。
尽管满心恐惧和不解,校尉还是咬牙点了几个心腹兵卒,拿起铁锹,战战兢兢地开始挖掘。
泥土被一锹锹挖开,渗出的“血水”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金属味愈发浓重刺鼻。
围观的众人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挖到约莫三尺深时,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停!”颜汐喝止。
兵卒们停下动作,惊恐地看着坑底。
颜汐亲自跳下浅坑,不顾泥泞,用手拨开混杂着红水的湿泥。
坑底露出的,并非岩石,也不是动物骨骼!那形状、大小……分明是人的骸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骸骨的颜色并非正常的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什么物质浸染过的深褐色,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暗蓝!
肋骨断裂处幽蓝磷光森森,骨头旁边,还混杂着一些碎裂的、锈蚀得极其严重的金属碎片!
挖掘范围迅速扩大。眼前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层层叠叠的尸骸,密密麻麻,填满了河岸下巨大的深坑。
许多尸骨扭曲变形,骨殖发黑,显然死状极惨。
更令人心惊的是,不少骸骨上还残留着锈蚀严重的甲片和兵刃碎片。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恐尖叫!
“人骨!是人骨!”
“天呐!堤坝下面埋着死人!”
“还是蓝骨头!是厉鬼!是冤魂索命啊!”
恐慌彻底爆发!河工们尖叫着西散奔逃,兵卒们也脸色煞白,握着铁锹的手抖个不停。
整个堤坝瞬间乱成一团。
颜汐死死盯着坑中那几块颜色诡异的骸骨和锈蚀的金属碎片,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掰开骸骨指缝,拈起一撮蓝黑土壤。
指尖捻动,土中银色砂砾如毒蛇鳞片闪烁!
“水银矿渣…”她齿缝渗出寒气,“混着尸毒…”
沈栀桉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污秽,从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旁抓起一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刀柄残片。
她用力抹去上面的泥垢,刀柄吞口处,一个模糊却狰狞的狼头图案隐约可见!
“狼头吞刃…”沈栀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尖用力到发白。
“这是我镇北侯府亲卫营的制式佩刀!只有百夫长以上亲卫才有资格佩戴!”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坑中累累白骨,那破碎的甲片样式、残存的腰牌纹路…无一不在印证着那个可怕的猜想。
“颜汐!”沈栀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指向这如同地狱的景象,“这是我沈家军的将士!是我父兄带往北境…却音讯全无的三万边军!”
现场一片肃杀。
恐慌暂时被巨大的悲恸与骇然取代。
颜汐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指挥属吏和衙役小心清理骸骨,收集一切可能的线索和遗物。
在坑底靠近中心的位置,一个密封相对完好的铁皮箱子被发现。
箱子锈迹斑斑,但锁扣处用油布和蜡密封过,竟奇迹般保存了部分内容物。
箱子打开,里面是几卷严重受潮、粘连在一起的册子。
颜汐小心翼翼地用竹签和细毛刷,在属吏举着的油布伞下,屏息处理。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细致剥离,她终于揭开了其中一本册子的封皮。
封面上,墨迹虽己晕染,但几个大字仍可辨认:《天佑三年北境镇远军军籍名册(残卷)》。
沈栀桉如遭雷击,抢过名册,颤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籍贯、所属营队…
这些都是曾与她父兄并肩作战、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兄弟!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
颜汐则继续翻检。
在名册中间一页的页眉空白处,一个用朱砂绘制的图案,如同凝固的血滴,刺入她的眼帘——那是一个极其简练却特征明显的图案:一支金簪的样式!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老太监身上搜到、被沈栀桉迅速抽走的那支刻着“沈”字的金簪!眼前这个图案,与那支金簪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栀桉!”颜汐猛地抓住沈栀桉的手臂,指向那个朱砂图案,“你看这个!”
沈栀桉顺着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看到骸骨时更加惊骇。
“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信物金簪的图样!上面刻着‘沈’字,是沈家嫡系女眷才有的传承之物!当年我娘就是戴着这支簪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困惑。
这支象征沈家荣耀与亲情的簪子图样,为何会出现在记录沈家军阵亡将士的名册上?还是用如此醒目的朱砂?这绝非标记,更像是…某种残忍的嘲讽或诅咒!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被这诡异关联冲击得难以思考之际——
“咻!咻!咻!”
三支淬毒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对岸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首指正在骸骨坑边查看名册的颜汐和沈栀桉!
“小心!”沈栀桉反应极快,多年习武的本能让她瞬间将颜汐扑倒在地。
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钉入泥地,箭尾剧颤!另外两支被闻声赶来的、沈栀桉暗中布置在附近的护卫挥刀格开。
“保护大人!” “有刺客!” 现场顿时大乱。
衙役拔刀,护卫结阵,百姓西散奔逃。
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迅速隐入茂密的芦苇荡中消失不见。
护卫追过去,只找到几处被踩倒的芦苇和一枚深深嵌入树干的、造型奇特的三棱箭头。
沈栀桉捡起那枚箭头,入手冰冷沉重,棱刃处泛着幽蓝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这种制式…不是民间所有。”她眼神冰冷。
“像是军器监流出的东西,但具体型号需要比对。” 刺杀者训练有素,使用军用制式武器,目标明确指向她们二人,尤其是刚刚发现关键线索的她们!这万人坑的秘密,有人不惜代价要掩盖!
颜汐从地上爬起,拍掉官袍上的泥土,心有余悸但眼神更加坚定。
她看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堆积如山的骸骨,手中紧握的名册,以及那刺目的朱砂金簪图样。
“万人坑,沈家军,军籍名册,金簪图样,军用弩箭刺杀…”颜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对沈栀桉道。
“汴州水患是引子,埋藏的秘密才是根源。这里的水银矿渣、砷毒兵器、沈家军的覆灭…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
沈栀桉接口,杏眼中寒芒迸射:“军器监!只有那里能调集如此多的军械,也只有那里能接触到各种管制矿物和兵器图谱!刺杀用的弩箭,很可能就是线索!”
她握紧了那枚三棱箭头。
“立刻封锁此地,增派人手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破坏!”颜汐对汴州府衙官员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这些将士的骸骨,需妥善收敛,以待查明真相后安葬。名册作为关键物证,由本官亲自保管。”
她展现了作为御史的权威和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