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林苏绵去了医院看望了父亲的助理—杨明恒。
当天是杨明恒开车载着林环城,在回江城的路上出了车祸。后方大货车刹车失灵,加上下雨路滑,高速冲撞上了前方林环城乘坐的车。
杨明恒因为在驾驶座,受到的撞击力小于林环城。但也是重伤昏迷,首到昨天才醒过来。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里,杨明恒的石膏腿在雪白被单下隆起山丘。
林苏绵注意到他床头柜上的老花镜——镜片裂痕与父亲书房的台灯裂纹如出一辙。
“林小姐,对不起。”躺在病床上的杨明恒愧疚的说道,“林总他……”
“杨叔,不怪你。”林苏绵忍住悲痛,抹掉眼泪。“这是意外,谁都不想发生。“
“我今天过来,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爸爸会突然改行程,提前回来?”明明车祸前一天她和父亲打电话时,父亲说星期六回江城。
每周五会回家吃饭己经成为惯例,要是父亲早打算提前一天回来,肯定会联系自己。
但是他没有,说明这次更改行程在原计划之外。原因究竟是什么?她必须弄清楚。
杨明恒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您说的没错,林总原本是还要在临城待一天。”
自己猜测的没错,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所以提前回来,是因为夫人。”杨明恒知道将真相说出来后,林家肯定避免不了一场轩然大波。
“什么?”林苏绵没想到父亲之所以会提前回来,竟然和郑华琴有关。
“想必您己经知道公司的债务问题了吧?”
“和这个有关系?”
杨明恒叹了口气,无奈道:“谁也没有料到,林总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竟然会背叛他,把工程款都卷走了。“
“工程又因为偷工减料发生了坍塌事故,除了伤亡员工的赔偿问题,还有工人的工资都没有结算。林氏前段时间才花大价钱拿下了几块地,每个月光银行利息都是笔很大的支出,还有欠供应商的……公司账户上己经没剩多少钱。考虑到工人养家不容易,林总决定把自己手上的房产卖掉套现,无论怎样先把工人的工资结算掉。但…”
“但是什么?”
“林总接到电话时,才知道除了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夫人早己经将家里其他的房产都卖了。”
林苏绵垂在两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这点力气,支撑此时摇摇欲坠的她。
不想,还有……
"夫人变卖的不只是房产。"这位跟了父亲二十年的助理突然剧烈咳嗽,震得输液架上的药瓶轻轻相撞,"还有林总收藏的军用怀表,那是他带兵时..."
玻璃窗外的梧桐叶正在坠落,林苏绵想起去年生日父亲展示怀表的模样。
铜壳内嵌着泛黄的照片,年轻士兵们对着镜头比V字手势。"这是父亲恩人的遗物。"当时父亲如是说,而现在这只穿越战火的怀表,或许正在某家当铺的丝绒托盘里蒙尘。
郑华琴!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苏绵浑浑噩噩地出了医院。
自从父亲的葬礼结束后,郑华琴就搬离了和林环城住的房子,林苏绵也没有再见过这位继母。
原以为她是怕睹物思人,现在看来或许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事情总要弄清楚,林苏绵试着拨了郑华琴的电话号码。
意料之中无人接听。
管家的电话打了进来。
“张叔,怎么了?”
“小姐,家门口来了几个人,他们说是临城的,想要找您。”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
别墅门前的水杉树影里,包工头们的工作靴碾碎一地秋蝉残骸。
林苏绵注意到领头男人袖口露出的烫伤疤痕,形状像极了父亲书房地球仪上的马达加斯加岛。
“林小姐,我们去您家公司,找不到负责人。没办法只能找到这儿了。”领头的一个男人说道。
“你们是来要工资的吧?”在医院听杨明恒说了事情原委,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林总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节哀。但欠我们的钱,我们也还是得要。”
估计是看林苏绵一个小姑娘,又刚刚经历丧父。男人的语气没有气势汹汹,态度还算平和。
这让林苏绵有些意外。
“我知道,欠你们的钱我会还。但是我现在没有钱,给我一点时间。”这也是实话。
这样的话术,就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几个包工头自然是不信的。
“你这么说,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会诓我们呢?”
“我爸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信用,我不会做出损害他名声的事情。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我会还钱。”
半个月的时间应该能凑到些钱……
都不是第一次和林氏做生意,林环城的为人大家的确清楚。只是他女儿的话能相信几分?几个人商量了会儿……
“既然林小姐都这么说了,好!那我们就再等半个月。”说这话的,还是刚才那个领头的男人说。
“谢谢。”
“林小姐,不是我们逼你。但是我们手下的工人都有家庭,都需要用钱。我们也不想最后闹到法院。”
刚柔并济,软硬兼施。
“我知道,我会遵守约定。”
当承诺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忽然理解父亲为何总说"信用是流动的黄金"——此刻她正将家族姓氏熔铸成信用凭证。
林氏当初决策失误,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为零。但是一旦倒闭,后面的财产清算又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林苏绵答应了在半个月之内支付工人工资欠款,不能让父亲的声誉受损。
现在只能赶在被起诉之前尽可能凑钱补上。
……
遗嘱复印件散发着油墨的苦味。林苏绵用父亲送她的万宝龙钢笔逐行勾画,笔尖在"郑华琴"三个字上洇出墨团。
必须还得想办法找到她,一遍一遍的拨号,始终是无人接听。
既然早有准备,又怎么会被轻易找到?
保险柜里母亲留下的翡翠耳坠泛着幽光,这是整份清单里唯一未被染指的纯净。
“希望你的下一任主人,也能够好好爱惜你。“林苏绵望着那对耳坠,随即拨通了电话。
*
“贺总找我什么事儿?”周洛言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羁。
“帮我个忙。”
“说。”周洛言应道。
“你出面,买下林苏绵出售的房产。钱,我出。”
虽然打算静观其变。但得知林苏绵正在抛售房产,一套公寓,另一套居然是林家老宅。
己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吗?
“人家还有江家呢!“也不知道当初这话是谁说的,周洛言将回旋镖送给了贺霆宇。
“废话那么多干嘛?”
“你为什么不自己出面?”
“都说了,她有江家。”她有江聿之,贺霆宇在害怕。害怕他体内有母亲的偏执,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无法控制。
就当是还她当初帮自己包扎的人情,贺霆宇告诉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
“行!“周洛言答应的也爽快,又不用自己出钱。
房子出售的消息放出没几天,林苏绵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买走。终于凑到了一些钱,这让她也看到了点希望。
父亲留下的基金和股票她也己经委托卖出。
林环城每月都会给林苏绵一笔数目可观的生活费,可其实林苏绵平时消费并不高。用结余下来的生活费,给家里的佣人发了遣散费,便让大家都回去了。有几位老人执意不肯要,林苏绵还是转给了他们。她想父亲如果在也一定会这么做,没有让人白白出力的道理。
房子卖掉了,意味着她也要搬离。
公寓那边的行李不多,林苏绵己经打包完毕。
这些天她都住在家里,比起以前家里的热闹,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未免觉得冷清。
当林苏绵打包画具时,发现调色板背面用铅笔写着法文诗句——"L'amour ne pte pas les heures"。这是父亲去巴黎出差时随手写下的,此刻正与她腕间淡去的消毒水痕迹重叠。
想到父亲,还是忍不住流泪。
窗外飘来蓝花楹的残香,她忽然想起该给江聿之回个电话。
有人按门铃。
顾思娅带来的搬家纸箱上印着美术馆logo,去年她们曾在这里临摹莫奈的《睡莲》。
“我担心你,过来看看。”顾思娅比林苏绵大一岁,两人从初中相识到现在,早就把彼此当成了亲人。
“听说你把房子卖了?”
“嗯,得必须凑钱把欠的债还上。”
“那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顾思娅望着林苏绵正在打包的行李。
“己经在找了。”
“那就是还没找到呗,你也别找了,住我那儿吧!也别浪费那个钱了。”顾思娅知道苏绵现在最需要用钱的时候。
“反正我一个人住,地方虽然有点小。但住我们两个还是够的。”
林苏绵也没拒绝。她现在的确需要钱,能省则省。
“谢谢你,娅娅。”
“和我还客气什么!”顾思娅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怕你账户被冻结转账用不了,这个给你。密码是你生日。"银行卡贴着向日葵贴纸,触感让人想起初中时传递的课堂纸条。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这周五约了律师,委托他拟一份还款合同。无论如何,先把临城那边的债给还掉。然后一步一步来。“
顾思娅也表示赞同。
“这周五我刚好有空,送你去律所。”
“好。”
说搬就搬,今晚就先搬一部分行李过去。
当最后一件衣服被收入箱中,衣帽间镜子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像极了父亲作战地图上标记的同盟军坐标。
雨又开始下了。
林苏绵抱着母亲留下的装有蓝花楹标本的纸箱钻进顾思娅的车时,后视镜里贺霆宇的黑色迈巴赫正缓缓驶过雨幕。
雨刮器划出的弧线与六年前那个傍晚完美重合,只是这次她怀中不再是急救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