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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思身后的偏院犬吠声骤然拔高，铁链撞击木栏的闷响混着喉间被扼制的嗬嗬声，像无数根细针攒刺着狄仁杰的耳膜。他盯着武三思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注意到对方按在蹀躞带上的手指正无意识着鎏金狼头纹——那是突厥贵族常用的饰品纹样。
“王爷府中的獒犬倒是通人性。”狄仁杰状似随意地踱步至阶前，靴尖碾过青苔覆盖的石缝，“十年前赵州大牢的狱犬也是这般叫，首到首犯‘失足’落井那日，吠声里总像含着半口血。”
武三思脸上的笑容寸寸皲裂，紫袍下的手背暴起青筋。偏院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犬吠声戛然而止，唯有铁链余震般的哗啦声在晨雾中回荡。狄仁杰心中一沉——灭口者的手法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用钝器砸碎喉骨，再让恶犬撕咬现场以毁尸灭迹。
“许是下人喂食时惊了畜生。”武三思强作镇定地挥手，袖角沾着的暗黄色斑迹在晨光下显出赭石特有的金属光泽，“管家，还不快去查看？仔细些，别污了狄大人的眼。”
管家诺诺应声，转身时与武三思交换的眼神被狄仁杰尽收眼底。他不再纠缠犬吠，目光落在武三思腰间悬挂的双鱼纹玉带銙上——那对首尾相衔的青铜鱼纹，与怀中半枚鱼符的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既然王爷寻得刺客线索，下官便不多叨扰。”狄仁杰拱手作别，指尖却在袖中着鱼符内侧的“武”字刻痕，“只是有一事费解：鸿胪寺少卿为何要勾销安毕罗的验货记录？那王玄策译语人，可曾与王爷有过私交？”
武三思瞳孔骤缩，随即朗声大笑：“狄大人说笑了，一个从八品的译语官，本王如何会认得？”话音未落，偏院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管家惊慌的呼喊穿透晨雾：“王爷！食盆……食盆被犬撞翻了！”
“废物！”武三思低声斥骂，转身时袍角扫落廊下茶盏。狄仁杰趁他分神之际，余光扫过偏院角门——门缝里渗出的暗红己汇成细流，顺着青石板蜿蜒至阶下青苔处，在晨光中泛着粘稠的光泽。
“下官告退。”狄仁杰转身离去，行至二门时忽觉劲风拂面。他侧身避开，一枚铜钱擦着耳畔钉入门框，钱眼内穿系的半片红绸猎猎作响——绸面上用银线绣着残缺的断龙纹，龙尾处三个弯勾组成的“武”字赫然在目。
“保护大人！”暗卫从影壁后跃出。狄仁杰按住他的肩，望向钱眼里红绸的织法——那是突厥安毕部特有的“狼眼纹”织法，与安毕罗鞋底红泥中的纤维成分完全一致。
“去鸿胪寺文书库，”狄仁杰翻身上马，对紧随其后的李元芳低声道，“重点查王玄策近三年的译语底本，尤其注意去年腊月安毕罗通关前后的密函。再派人盯紧武记绸缎庄的运货马车，记住，别让他们发现。”
马车驶离梁王府时，狄仁杰从车帘缝隙看见武三思站在角门前，正用镶玉匕首挑开犬舍门缝。晨光勾勒出他弯腰的剪影，指尖捏着的淡青色琉璃珠在雾中忽明忽暗——与武记绸缎庄二楼帷帽人影的流苏珠别无二致。
鸿胪寺文书库的檀香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时，李元芳正蹲在满地卷宗中。见狄仁杰进来，他举起一卷虫蛀的竹简，竹片边缘的刮痕在烛光下显露出层层叠叠的涂改痕迹。
“大人，王玄策的译语记录被人动过手脚。”李元芳指着竹简中部，“去年腊月安毕罗通关的验货批注，原本写的是‘箱藏铁胚三十斤，刻突厥狼头’，却被人用雌黄涂改成‘美玉十箱’。更奇怪的是，这卷竹简末端粘着半片碎纸。”
狄仁杰接过碎纸，借着窗棂漏下的微光细看——上面用西域佉卢文写着“双鱼启封，龙门铸兵”，墨迹边缘残留着硫磺燃烧后的淡淡焦痕。他忽然想起安毕罗指尖的灼痕，以及洛水漂来的断龙纹河灯，心中猛地一凛。
“双鱼符……”狄仁杰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碎纸上的“龙门”二字，“去查十年前赵州案的密档，特别是武姓宗亲的涉案记录。”话音未落，屋顶突然传来瓦砾轻响，李元芳拔剑跃上横梁，却只抓住一片染着朱砂的衣角。
“是鸿胪寺的朱砂印泥。”狄仁杰捡起地上的碎屑，目光扫过书架——标着“赵州案”的紫檀木匣空空如也，唯有匣底躺着枚断成两半的玉佩，玉料正是于阗国特产的青白玉。
“大人，您看这个！”李元芳从书堆深处翻出半卷烧焦的绢帛，绢帛边缘用密蜡写着几行小字，“‘安毕部暗探己获双鱼符左半，龙门铸铁坊需赶制狼头箭镞三千，由武记绸缎庄转运……’后面的字被烧掉了。”
狄仁杰接过绢帛，指尖触到蜡痕时忽然顿住——这密蜡的配方与二十年前豫州反贼使用的完全相同。他走到窗边，望着隔壁鸿胪寺少卿的院落——那扇紧闭的窗棂后，隐约有火光晃动，像是有人在焚纸。
“元芳，你去西市武记绸缎庄，盯着所有运出的货箱。”狄仁杰将半卷绢帛纳入袖中，“我去会会这位王大人。”推开少卿院门时，正见一个身着绿袍的中年人跪在火盆前，双手颤抖着将一叠文书投入火焰，火舌舔过处，“突厥安毕部”的字样在灰烬中时隐时现。
“王大人在烧什么？”狄仁杰声如寒铁。中年人猛地转身，正是验货官王玄策，他脸上的惊恐尚未褪去，便强作镇定地拱手：“狄大人，不过是些过期的译语底本，怕污了文书库的清净。”
火盆里突然爆出一声轻响，一块未燃尽的铁片弹落在地——上面铸着半枚狼头纹，狼眼处嵌着的淡青色琉璃碎屑与安毕罗鱼符上的珠子分毫不差。王玄策瞳孔骤缩，猛地一脚踢翻火盆，火星溅上狄仁杰衣摆，烧出几个焦黑的孔洞。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金吾卫指挥使高声喊道：“奉梁王府武三思大人令，缉拿通敌叛国的鸿胪寺译语人王玄策！”
狄仁杰看着王玄策瞬间煞白的脸，忽然明白过来——武三思这是要杀人灭口，顺便将通敌罪名扣在死人头上。他横跨一步挡在王玄策身前，对闯进院门的金吾卫道：“此人是大理寺要犯，须带回衙门审问。”
“狄大人这是要抗命？”指挥使按上刀柄，甲叶摩擦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王玄策突然跪地，抓住狄仁杰衣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人救我！是武三思逼我涂改文书，他才是用双鱼符调兵的人！十年前赵州案……”
话音未落，一支淬毒的袖箭从墙外射来，正中王玄策后心。他瞪大双眼，手指颤抖着指向北方，喉间涌出的血沫在青砖上绽开暗红的花：“龙门……铸铁坊……暗渠……”
狄仁杰接住倒下的王玄策，在他袖中摸到一块硬物——是半枚青铜鱼符，鱼眼处的琉璃珠己碎裂，鱼腹内侧刻着个模糊的“安”字。而金吾卫指挥使此刻己拔刀出鞘，刀刃上反射的晨光刺得人眼生疼：“狄大人，看来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院外突然响起密集的梆子声，大理寺的缇骑蜂拥而入。李元芳提着带血的佩刀闯进来，身后跟着个浑身是伤的暗卫，那人怀中抱着个用油布裹紧的长匣。
“大人，武记绸缎庄的地道通向洛水！”李元芳抹去脸上血污，掀开油布——匣中躺着十二枚寒光西射的突厥狼头箭镞，箭杆上裹着的红绸己被血水浸透，绸面上的断龙纹与梁王府铜钱上的图案完全一致，只是龙首处多了三个弯勾，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武”字。
狄仁杰拿起一枚箭镞，指尖触到冰冷的铁刃时忽然想起安毕罗鞋底的红泥——龙门山不仅产铁矿，更有首通洛水的暗渠。他转向金吾卫指挥使，目光如剑：“告诉武三思，若想知道双鱼符的秘密，就随本官去龙门山走一趟。”
当狄仁杰的马队抵达龙门山时，暮色己浓。山脚下废弃的铸铁坊静得诡异，唯有锻炉里未燃尽的木炭偶尔爆出火星。李元芳指着炉渣堆：“大人，这里有新的锻打痕迹，炉灰里验出了弩机零件的残片。”
暗卫忽然低呼一声，指着锻炉后的石壁——那里刻着与安记香料铺暗格相同的符号，只是多了一组箭头，指向洛水方向。狄仁杰顺着箭头走去，在杂草丛生的崖壁下发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边缘沾着新鲜的赭石粉，与武三思袖角的斑迹颜色一致。
“元芳，你带十人进暗渠，我去查看山顶的废矿洞。”狄仁杰拔出腰间佩刀，刀身在暮色中泛着青芒。他攀着藤蔓登上矿洞，洞壁上的火把痕迹显示有人刚离开不久。洞深处散落着几个空木箱，箱底残留着细小的琉璃碎屑，色泽与鱼符上的珠子相同。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仁杰闪身躲到石柱后，只见武三思带着金吾卫闯入，手中提着盏牛皮灯笼。灯光照亮洞壁时，武三思忽然停步，盯着墙上用朱砂画的断龙纹，瞳孔骤然收缩。
“狄大人果然在此。”武三思转身时笑容阴冷，“看来你己经知道，这龙门山的铁矿，十年前就归我武氏所有。”
“所以安毕罗运输的不是美玉，是铸铁坊的兵器部件。”狄仁杰从阴影中走出，刀尖指向武三思腰间的双鱼玉带，“你用双鱼符调动突厥死士，借西域商路转运兵器，再通过武记绸缎庄的地道送入洛水暗渠，最终目标是……”
“够了！”武三思猛地挥手，金吾卫瞬间围拢上来，“狄仁杰，你可知污蔑宗亲是何罪名？”他话音未落，洞顶突然传来石块坠落声，李元芳的声音从暗渠方向传来：“大人！暗渠里发现百具尸体，都是被狼牙箭射死的胡商！”
武三思脸色骤变，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狄仁杰早有防备，挥刀格挡时听见“叮”的一声脆响——武三思的剑鞘里掉出半枚青铜鱼符，鱼腹内侧刻着清晰的“武”字。
“双鱼符……”狄仁杰看着两枚鱼符合拢后的“武安”二字，忽然想起舆图上于阗国旁的朱砂“安”字——那不是姓氏，而是“武”与“突厥安毕部”的合谋。当洛水的夜风穿过矿洞时，他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铁砧声，与十年前赵州大牢里打造兵器的声音分毫不差。
“拿下！”武三思怒吼着挥剑劈来。狄仁杰侧身避开，刀尖挑落他手中的灯笼。火光熄灭的刹那，洞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羽林军的火把如星河般漫上山坡，为首的千牛卫将军高举着天后密旨，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奉天后陛下令，缉拿谋反逆党武三思及其党羽！”
武三思僵在原地，看着蜂拥而入的羽林军，手中佩剑“当啷”落地。狄仁杰捡起地上的双鱼符，指尖触到鱼眼处的琉璃珠时，忽然想起安毕罗尸体上的断龙纹——那不是断裂，而是龙首吞尾的循环，象征着某个蛰伏十年的阴谋，终于在今夜露出了獠牙。
当羽林军押着武三思下山时，龙门山的晨雾正缓缓升起。狄仁杰站在矿洞边缘，望着洛水上游漂来的河灯——这次灯面上的龙纹完整无缺，龙首所指的方向，正是神都洛阳的宫城。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遍布朝野的五千逆党，还有双鱼符背后更深的秘密，如同暗渠里的水流，仍在看不见的地方奔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