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两个字,像两道无形的闪电,劈得整个“好再来”饭馆鸦雀无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剩下刘雅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她同伴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那个程序员脸色煞白,又透着一股病态的潮红,他死死盯着陆沉舟,像是要在他那张平凡无奇、甚至带着点乡土气的脸上,找出传说中“幽灵”的影子。但陆沉舟太平静了。他抱着安安,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揭露和骇人听闻的指控,不过是拂过田间地头的一阵微风。
他甚至还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细长的金属枪管零件,指腹抹过油污,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光泽,动作专注得如同老农侍弄锄头。
“假的……都是假的……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刘雅终于从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中挤出一点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她猛地拽起旁边吓傻的同伴,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高跟鞋在油腻的地板上打滑也顾不上了。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还在无声播放着铁证的屏幕,更不敢看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门被粗暴地撞开,两个光鲜亮丽的身影仓皇消失在秋日的阳光里,留下店内一片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震惊。
林晚依旧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刘雅那张因恶毒得逞而扭曲的脸——和她五年来背负的屈辱、绝望交织在一起,冲击得她头晕目眩,手脚冰凉。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而是被巨大的真相砸懵后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感。
陆沉舟……幽灵?顶级黑客?
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埋头修理拖拉机、侍弄几亩薄田,身上永远带着机油和泥土味道的陆沉舟?
那个五年前暴雨夜,在她抱着高烧的女儿跪在泥泞里绝望痛哭时,像座沉默的山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只说了一句“跟我走”的老光棍?
荒谬!太荒谬了!可那屏幕上清晰无比的录像,那程序员见了鬼般的惊骇表情,还有陆沉舟此刻这令人心悸的平静……都在无声地撕扯着她固有的认知。
“妈妈?”怀里传来一声带着担忧的细小呼唤。
安安被刚才的混乱吓到了,此刻小脸有些发白,大眼睛里噙着未散的惊惶,小手紧紧揪着陆沉舟的衣襟,又怯生生地看向泪流满面的林晚。
这声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晚浑浑噩噩的状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管陆沉舟是谁,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此刻最重要的是安安。她不能让孩子再受惊吓。
陆沉舟似乎也感受到了孩子的情绪。他终于将那根擦拭得锃亮的金属零件随意地揣回工装口袋,抱着安安的手臂微微紧了紧,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没事了。”
他抱着安安,走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沉静的阴影。“收拾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回家。”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半个小镇的惊涛骇浪,对他而言,真的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个机械的点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飞快地收拾好安安的画本和彩笔,又把那个装着零钱的铁皮饼干盒锁进柜台抽屉——那是她全部的家当。然后,她默默地跟在抱着孩子的陆沉舟身后,走出了这个让她五味杂陈、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剧变的油腻小饭馆。
门外停着陆沉舟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旧三轮摩托车。车斗里还堆着半袋子刚买的饲料,散发着谷物的气味。陆沉舟单手把安安稳稳地放进车斗里一个垫着旧棉垫的角落,又极其自然地伸手,把林晚那个轻飘飘的帆布包也扔了进去。
林晚沉默地爬上三轮车后座那狭窄的硬板座位。陆沉舟长腿一跨,坐在驾驶位,拧动钥匙。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轰鸣,车身随之猛烈地抖动起来,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
车子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林晚混乱的思绪也颠散架。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看着前面陆沉舟宽阔沉默的背影,他握着车把的手臂肌肉线条在洗得发白的工装下隐约可见,沾着泥巴的胶鞋踩在简陋的踏板上,一切都和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
可一切都不同了。
“幽灵”……他真的是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隐藏在这里?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帮她?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腾,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颠簸的噪音,沉默如同实质般蔓延。
安安似乎缓过来了,小孩子忘性大。她坐在车斗的棉垫上,好奇地摸了摸旁边粗糙的饲料袋子,又仰起小脸看着前面爸爸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她从自己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极其老旧的、屏幕很小的PDA(掌上电脑),外壳磨损得厉害,甚至有几道裂纹,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电子垃圾。
林晚认得这个,是陆沉舟有一次修完拖拉机,从一堆废弃零件里翻出来,随手给了安安当玩具的。安安却当成了宝贝。
此刻,安安小小的手指在那老旧的、反应迟钝的电阻屏上戳戳点点。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她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只有命令行界面的系统里,输入着一行行林晚完全看不懂的、如同天书般的字符和符号。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安安……她的安安……
车子拐过一个弯,驶上通往他们那个偏僻村落的更窄的土路。夕阳的余晖将田野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也勾勒出陆沉舟侧脸的轮廓,冷硬而沉默。
林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车斗。她的帆布包刚才被颠簸得开了口,露出了里面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还有……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的一角。
她的结婚证。
鬼使神差地,林晚伸出手,把那本小小的、几乎从未被她仔细看过的结婚证抽了出来。劣质的塑料封皮有些磨损。她颤抖着手,翻开。
里面贴着的那张结婚照,是五年前在镇上那个破旧的照相馆拍的。她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旧衬衫,眼神空洞麻木,脸色苍白得像纸。旁边的陆沉舟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那时她以为是仿军装),面容刚毅,眼神平静无波,首视着镜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登记信息上。
女方:林晚。
男方:陆沉舟。
姓名没错。
但她的视线凝固在男方的身份证号码那一栏。
一串极其普通的数字,看不出任何异常。
可就在那串数字的旁边,紧挨着姓名栏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在“陆沉舟”三个字下面,有一行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用铅笔写下的、又被橡皮擦用力擦过却未能完全擦除的痕迹!
那残留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是三个字:
**陆建国**。
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带着点时代烙印的名字。一个与“陆沉舟”截然不同的名字。
一个……被刻意擦掉、试图掩盖的名字!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陆建国?他是谁?
陆沉舟……又是谁?
他到底……是什么人?!
“吱嘎——”
破三轮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终于停在了那三间熟悉的、低矮土坯房前的小院门口。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暮色西合,将简陋的房舍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之中。
陆沉舟熄了火,发动机的轰鸣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种骤然降临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
他利落地翻身下车,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抱车斗里的安安。
林晚却猛地抬起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暗红色的结婚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陆沉舟那张在暮色中显得越发棱角分明、也越发深不可测的脸,积攒了一路的惊涛骇浪般的疑问和恐惧,终于冲破了沉默的堤坝,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
“陆建国……是谁?!”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挖出被埋葬了五年的真相。“你……到底是谁?!”
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将陆沉舟的身影和林晚苍白的脸,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