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断指
1984年·惊蛰
大队加工厂
红旗生产队加工厂的铁皮屋顶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潘顺福蹲在冲床旁,手指沾着菜油往齿轮缝里抹。铁锈混着隔夜的露水,在指腹凝成暗红的泥。
"省着点用!"李队长裹着军大衣晃进来,袖口蹭着机床上的油污,"这罐黄油要给农机站收割机留着的。"他吐出的瓜子壳粘在"安全生产标兵"的奖状上,那奖状边角己经卷起,露出底下"1978年度"的模糊字迹。
朱贵芬正在给铜片打孔,断指的左手小拇指向外扭曲着——那是去年寒冬检修水管时冻伤的。冲床突然"咔"地卡住,她下意识伸右手去拨,机床猛地暴起轰鸣。
"贵芬!"潘顺福扑过去时,看见妻子的右手小指卡在模具间。鲜血呈喷射状溅在墙面的生产进度表上,"大干一百天"的红字被染成酱紫色。车间的日光灯管滋滋闪烁,在朱贵芬煞白的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李队长一脚踹向电闸箱,老旧的闸刀炸出火星。寂静中只剩齿轮咬住骨头的"咯吱"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早说娘们干不了精细活!"李队长用扳手撬开模具,断指掉进装黄油的搪瓷缸里,"赶紧送卫生院,还能接上!"
潘顺福扯下工作服包扎伤口,粗布瞬间被血浸透:"这机器卡壳半个月了!你非要......"
"啪!"李队长的巴掌甩在他脸上,"反了你了!要不是看老朱面子,轮得到你们农民摸机床?"墙角的挂历被掌风扇落,1984年3月那页正好盖住地上的断指,雷锋画像的笑容沾了血渍。
区卫生院
卫生院的消毒水混着韭菜盒子味。朱贵芬躺在门板拼的临时病床上,断指用纱布裹着泡在生理盐水里。护士边嗑瓜子边抱怨:"显微镜的灯泡又烧了,接不上可别赖我们。"
"爸......"潘顺福蹲在走廊,把脸埋进沾血的手掌。朱自豪拎着饭盒走来,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机械原理》——书页间夹着苏州铜材厂的批条。
手术室的灯忽然灭了。医生举着镊子出来:"神经血管全碎了,接上也是摆设。"镊尖的断指泛着青白,指甲缝里还嵌着铜屑。
朱贵芬醒来时,月光正照在残缺的右手上。五岁的潘岳趴在床边,用接骨木枝比划着:"妈,我给你画个新指头。"铅笔印在纱布上,恰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队长办公室
潘顺福踹开队长办公室时,李队长正在拨算盘核账。"医疗费队里出?"算珠噼啪作响,"是她违规操作!"
窗台上的君子兰突然被掀翻,花盆碎片迸到墙上挂的锦旗。"先进生产单位"的"先"字裂成两半。潘顺福揪住李队长的领口:"那机器刹车片早该换了!"
"松开!"李队长摸到桌上的公章砸来,铜章边缘在潘顺福额角豁开道口子。血滴在财务报表上,浸透了"招待费:茅台酒两箱"的字样。
朱自豪抱着外孙站在门外,捂住孩子的眼睛。潘岳听见瓷器碎裂声,接着是父亲沙哑的嘶吼:"这窝囊工,老子不干了!"
为自办加工厂借钱
潘家堂屋里,五个姑姐围着八仙桌嗑瓜子。大姑姐把毛衣针往桌上一拍:"不是不帮,你侄儿喝棒子面粥眼都喝绿了,哪有余钱?"瓜子壳簌簌落在潘学满的劳模奖杯里。
西姑姐突然拍大腿:"哎呦我灶上还炖着鸡!"鞋跟哒哒敲过青砖地,门帘卷起一阵风。最小的五姑姐抠着指甲盖:"顺福啊,你姐夫家侄儿马上要娶媳妇......"话没说完,五姑爷在外头按响自行车铃,车把上挂着半扇排骨。
潘顺福攥着空帆布包往朱家走时,正撞见潘学满在巷口修自行车。"爸......"他刚开口,老人突然猛敲车链:"这永久牌就是不如凤凰!"油污的手指在"安全生产标兵"奖章上抹出黑痕。
存折
朱自豪的搪瓷缸在桌面磕出白印:"这是给贵芬治手的钱!"存款单在玻璃板下泛黄,1978年的"贰佰圆整"墨迹洇开。窗外的葡萄架漏下光斑,正照在"西电公司职工储蓄"的钢印上。
朱自豪看了看小床上的潘岳,想了想自己的女儿,朱自豪的手抖了抖,存折边角在抽屉铁轨上刮出毛边。他摸出老花镜,逐页核对利息——二十张十元钞票用油毡布裹了三层。
"机床型号报给我。"钢笔尖戳破信纸,洇开的蓝墨水像朵蔫了的牵牛花。潘顺福盯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朱贵芬的右手还完好,正扶着妹妹朱贵花的肩膀。
西郊老厂仓库
西郊仓库的铁门锈成了赭红色,看门老头趿拉着胶鞋:"早市卖完咧!"潘顺福从帆布包掏出皱巴巴的批条,老头突然指着天:"要下雨喽!"
车床藏在仓库最深处,油毡布揭开时扬起呛人的铁锈味。供销科科长用皮鞋尖踢了踢导轨:"德国进口的,要不是改革开放......"他突然压低声音,"再加二十,给你留根备用皮带。"
潘顺福数钱时,科长把备用皮带塞进公文包,拉链头刮破了内衬——露出半截茅台酒标签。机床装车时突降暴雨,司机拧开白酒瓶盖:"淋湿机器要加运费!"
潘顺福看了在卡车斗里的车床,雨水顺着油毡布缝隙灌进领口。他摸到裤袋里黏成一团的钞票,那是朱贵芬用断指捏过的十块钱——原本要给潘岳买铁皮青蛙。机床铭牌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依稀可见"1966年大连机床厂","连"字被刮成了"辶"。
朱家家属小院
朱家堂屋里,朱自豪用镊子夹着酒精棉,轻轻擦拭外孙胸口的朱砂痣。“《说文》有载,岳者,山之尊者。”他蘸着茶汤在八仙桌上写字,宣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这孩子生辰八字带金,该取个压得住的名。”
潘顺福蹲在门槛上磨铜片,火星子溅到棉鞋面:“爸,咱不讲究这些,叫铁柱多实在。”
“你懂个屁!”朱贵芬吊着裹纱布的手,断指在纱布下微微抽搐,“当年要不是爸给改名叫贵芬,我能进厂当技术员?”
窗外突然传来卡车轰鸣,送机床的供销社货车陷进泥坑。朱自豪推了推老花镜:“顺福,去搭把手。记住,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
潘家祖宅
清明雨泡软了潘家祖宅的墙根。朱自豪指挥工人卸下旧机床时,锈屑扑簌簌落在韭菜畦里。"车床是西电厂报废的,齿轮箱得用柴油养着。"他敲了敲生锈的导轨,回声惊飞梁上春燕。
潘顺福蹲在门槛上磨铜片,火星子溅到挽起的裤脚:"爸,这能行吗?"
"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朱自豪展开泛黄的信纸,"苏州厂的铜料月底到,西电厂要两百套接头。"信纸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印泥还没干透。
朱家家属小院
深夜,朱贵芬用脚趾夹着铅笔算账。残缺的右手悬在煤油灯上,在墙面投出扭曲的影。潘顺福忽然抓起她的手,断指处的纱布渗出淡黄药渍:"等挣了钱,给你打个金指套。"
"留着给岳儿上学。"她抽回手,在账本写下"赊煤油五斤"。窗外的石榴树新芽上,挂着从旧工作服拆下的"安全生产"布标,在夜风里晃成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