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双门记
1983年·立春
晨雾裹着消毒水味漫过西门瓮城,潘顺福蹲在儿童医院的绿漆墙根下,第三根"大雁塔"烟烧到了海绵过滤嘴。他掸了掸的确良衬衫前襟,领口补丁翻折的痕迹像条蜈蚣匍匐在锁骨间。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工推着消毒车经过,车轮碾过昨夜冻硬的冰碴,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走廊深处传来婴儿此起彼伏的啼哭,混着护士用陕西话哼唱的童谣:"金疙瘩银疙瘩,不如咱的土疙瘩......"
产房二楼第三扇窗突然推开,铁质合页的吱呀声惊起槐树上的灰鸽。"胸口这粒红印子倒稀奇。"护士长把婴儿递给周氏时,带出了半句湖南乡音。周氏的湖南腔穿透晨雾:"用艾草水擦呀!"潘顺福抬头望去,嶙峋的枝桠间挂着个竹编摇篮——那是妻子怀孕时,周氏特意托醴陵老家人捎来的。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飘荡,让他想起生产队去年报废的联合收割机,那些被剪成布条的旧标语也是这样在驾驶舱外晃荡。
消毒车碾过地面积水时,潘顺福瞥见反光里自己的倒影:头发支棱着像收割后的麦茬,眼下的青黑比白家口菜地施的豆饼肥还深。他摸出第西根烟,发现火柴盒上印着土门百货的广告——父亲潘学满上个月硬塞给他的,说是商场处理积压货时当赠品。
"潘顺福家属!"护士长抱着襁褓出现在走廊尽头,蓝口罩上沿结着霜花。婴儿左脚腕的塑料环撞在铜制床栏上,"ET-830408"的编号在逆光中泛着冷青。周氏抖开土布襁褓时,桐油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布匹上"醴陵棉纺三厂"的暗纹正巧覆住婴儿胸口——那里有粒箭簇状的朱砂痣,暗红如凝血,像是千年前箭伤烙下的印记。
旁边床产妇突然尖叫:"妈!娃的脚环掉了!"不锈钢托盘坠地的脆响里,蓝色塑料环滚到潘顺福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瞥见编号"ET-821207"的婴儿正侧着脸,右耳垂下方三公分处有个针尖大的凹痕,形如金簪穿刺的旧疤。那产妇裹着西电厂工装改的棉袄,正用西安话抱怨:"去年腊月生老大叫雪,这场大雪天生老二还得叫雪?"
"杨雪这名字多衬景。"护士给婴儿包裹襁褓时,窗外的槐树枝正抖落积雪,"倒是小妮子生在清明,该叫雨晴。"潘顺福的手顿了顿——那襁褓布料竟是土门百货处理的瑕疵品,暗红碎花布上还粘着"二等品"的标签,恰似前世染血的战袍。
西电医院
十二里外的西电职工医院干部病房,潘学满的钢笔尖悬在体检表上。墨水在"工作单位"栏晕开铜钱大的墨斑,渗进下层"胆囊息肉待查"的诊断书。窗外泡桐树的枯枝轻叩玻璃,树杈间褪色的横幅在风里翻卷,"深化企业改革"的"革"字只剩半个草字头。床头柜上摆着前日百货商场送来的麦乳精,铁罐上印着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笑容刺得他眼角发酸。
护士端着搪瓷盘进来时,老人突然问:"今儿是初几?"不锈钢镊子跌落在盘中的脆响里,混着他沙哑的叹息:"白家口的韭菜该抽苔了。"年轻护士没接话,低头将降压药片碾碎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瓷杯里。三十年前他给职工医院题的字还挂在走廊,新刷的乳胶漆却盖住了落款的"潘学满"三个字。
走廊传来高跟皮鞋的脆响,百货商场新任书记带着果篮推门而入。潘学满瞥见果篮底下的红头文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削了一半的苹果滚到床底,在阴影里慢慢氧化成锈色。
潘家老宅
潘家老宅的梨木案板正在开裂。张氏揉着掺了红枣的发面,二十八年前的陪嫁木纹里沁出麦香。五斗柜上的牡丹牌电视机嗡嗡作响,新闻播报员正说着"温州出现全国首个专业市场"。玻璃板下压着的百货商场剪彩照片簌簌颤动,潘学满胸前的红绸拂过"价格闯关"的横幅,背景里土门市场的铁皮棚顶泛着冷光。
门外车铃叮当三响,潘顺利的永久自行车斜倚在泡桐树下。车把上挂着的头茬青菜还凝着露水,嫩叶间夹着张传单:"高陵县农技站推广地膜覆盖技术"。蓝漆斑驳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牌在晨光里晃荡,1962年的红漆奖字己褪成浅褐。这奖牌原是挂在潘学满办公室的,去年商场装修时被当作废铁扔进垃圾堆,是潘顺利连夜翻出来擦亮的。
朱家的职工房
厨房灰布门帘突然掀动,朱贵芬断指左手捏着的生产单还在滴水。"妈,西电厂的订单要加急。"她工作服袖口沾着绝缘漆,右胸别着褪色的"先进生产者"徽章。话音未落,里屋传来婴儿啼哭,惊得梁上燕子撞翻箩筐。周氏把大米白粥出锅,青菜呲拉的下锅:"去喂娃,这里我来。顺福刚下班应该饿了。"
朱家堂屋的八仙桌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勉强平稳。五个外孙女的饭碗沿着桌缝排开,郑江正偷偷把咸菜丝往妹妹碗里拨。自从潘顺福住进西厢房,朱家的米缸总在月底见底。在西安这个西北城市想要多吃米饭是不容易的,一段时间朱自豪给湖南老家写信让捎些米来,就是厂里到南方拉货物时让同厂的好友捎上的,火车没有到西安站,火车行驶到三桥打开货门把大米扔下来的,潘顺福骑着自行车在那都接了好几次了。上周朱自豪从厂里捎回半袋麦麸,掺在玉米面里蒸窝头,扎得孩子们首伸脖子。
巷口黄昏
正午时分,张氏往发面里又揉了把碱。屋檐冰棱坠地的碎裂声中,潘顺利推着板车出现在巷口。车斗里堆着轨铁厂废弃的铁线圈,最上面压着半张《西安晚报》,头条新闻的铅字印在金属表面:"我市将试点推行劳动合同制"。板车轱辘碾过结冰的污水沟时,惊醒了墙根打盹的狸花猫。
朱贵芬抱着婴儿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断指无意识地着五斗柜的铜把手。柜门里锁着朱自豪历年得的奖状,最上层那卷"1963年技术革新标兵"的锦旗己经褪成灰白。婴儿忽然抓住她胸前的工牌,塑料牌边角磨损处露出底下的旧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女工们挽着手,最右侧的姑娘耳垂下方有枚金簪形状的胎记,正是杨雪的母亲。
院墙外传来收破烂的吆喝声:"旧报纸废铁换麦芽糖——"潘顺利抓起几个铜螺帽往外跑,工作服后襟的破洞露出棉絮,像朵将败未败的蒲公英。张氏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韭菜盒子的焦香混着硝酸池飘来的金属味,在院子里织成张无形的网。
儿童医院
产房窗台上的灰鸽突然群起盘旋,羽翼搅动的气流掀开病历本。在"父亲职业:菜农"的登记栏下方,朱自豪的钢笔尖正悬在"母亲工作单位"上空。一滴浓墨坠在"西电公司"的"电"字上,慢慢洇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走廊尽头的挂钟敲响十二下,1983年4月8日的阳光斜斜切过婴儿床,将蓝色脚环的投影拉长成一道裂痕。
潘顺福抱着襁褓走出医院时,正撞见杨雪母亲抱着女婴上三轮车。ET-830408与ET-821207的塑料环在阳光下交错闪烁,杨雪突然扭头,耳垂下的金簪状凹痕泛着微光——那是前世杨容姬为潘安拔箭时,情急之下用箭矢刺穿自己耳垂留下的印记。而潘岳胸前的箭簇形朱砂痣,在襁褓松动的瞬间被阳光照亮,宛如千年箭中伤渗出的血珠。护工推着消毒车从中间穿过,车轮碾碎了地上未化的冰晶,也碾碎了这瞬间的因果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