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院,檐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映得苏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他负手立在阶上,看着苏九横抱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苏芷大步踏入院门,神色平静。
苏九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单膝跪地,却仍稳稳托着苏芷,没让她沾半点夜露。
"大公子。"他声音低沉,脊背绷得笔首,像一把出鞘三寸又强行按回的刀。
苏霖的目光在妹妹酡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又移向苏九肩头——那里有被利刃划破的痕迹,还沾着未干的血腥气。
"受伤了?"他问。
"小伤。"苏九答得简短,仿佛那伤口不存在。
采薇静立廊下,借着灯笼光瞥见苏九后颈渗出的冷汗——他分明是强撑着。她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随时准备接人。
苏霖忽然抬手,却不是责难,而是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轻轻盖在苏芷身上。
"送她回房。"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寻常差事,"你明日自己去领二十鞭。"
苏九瞳孔微缩,却重重叩首:"属下领罚。"
采薇垂眸——大公子分明看见了苏九衣襟上被苏芷攥出的褶皱,也闻到了那混合着酒气的血腥味。二十鞭是罚他护主不力,却只字未提逾矩之事。
苏霖转身欲走,忽又停步:"阿九。"
"属下在。"
"下次——"月光掠过苏霖的眉骨,照出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别让她喝这么多。"
夜风卷着这句话散入回廊。采薇望着大公子孤首的背影,忽然想起夫人去世那晚,他也是这样站在灵堂外,一滴泪都没掉,却捏碎了掌心的白玉镇纸。
苏九抱着苏芷往内院走,路过采薇时低声道:"多谢。"
采薇瞥了眼他染血的肩:"蠢。"
灯笼"啪"地爆了个灯花,映亮苏九嘴角转瞬即逝的弧度。他走得极稳,怀中人睡得酣甜,丝毫不知有人为她挨过刀,也即将为她受鞭刑。
夜色沉沉,陆府内院,陆衔微抱着半醉的夏端年穿过回廊。她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不吵不闹,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从画舫到了这儿。
"陆……陆衔微?"她仰头看他,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酒后的迟钝。
陆衔微垂眸,眼底的冷厉早己敛去,只余一片温润如玉的柔色:"嗯,我在。"
他语气轻缓,指腹却无意识地过她腰间系带——那里沾了酒渍,还蹭了些许莲塘的泥水。若是平日,他定会命人彻查今日靠近她的每一个人,可此刻,他只是轻轻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屋檐上,青野懒散地翘着腿,嘴里叼着根草茎,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家主子那副温柔假面。
"别说,主子怪深情的,什么时候才能这么温柔对我啊啊啊,嫉妒了。”他低声嘀咕,指尖转着一枚铜钱——正是杏儿上元节丢的那枚。
忽的,他耳朵一动,翻身跃下,正好拦住匆匆追来的杏儿。
"哎哟!杏儿姑娘,慌什么?"他笑嘻嘻地挡在她面前,"你家小姐又不会少块肉。"
杏儿急得跺脚:"你、你让开!陆状元他——"
"他怎么了?"青野挑眉,故意凑近,"难不成你觉得……我家主子会趁人之危?"
杏儿噎住,脸涨得通红。
屋内,陆衔微将夏端年轻轻放在软榻上,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可当他转身去取醒酒汤时,眼底的笑意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青野。"他低唤。
窗棂微动,青野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主子。"
"查清楚了吗?"陆衔微的声音很轻,却冷得渗人。
"查清了。"青野咧嘴一笑,"顾家小公子和那琴师,都是永和王的人。"
陆衔微指尖轻叩桌案,眸色深不见底:"处理干净。"
"是。"
夏端年迷迷糊糊地捧着醒酒汤,小口啜饮。她总觉得陆衔微方才的眼神有些吓人,可一眨眼,他又恢复了那副温柔模样,甚至还伸手替她擦了擦唇角。
"好喝吗?"他问。
"嗯……"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苦。"
陆衔微低笑,忽然俯身,在她额间轻轻一吻:"下次别喝这么多了,嗯?"
夏端年呆住,耳尖瞬间红透。
——她完全没注意到,他袖中藏着一封密信,上面写满了今日接近她之人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画了一个鲜红的叉。
陆府的暖阁里,夜风掠过窗棂,烛火轻晃,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夏端年酒意稍退,指尖无意识地捏着袖口,眼神飘向门外——杏儿怎么还不来接她?
陆衔微端坐案前,执笔批注公文,月白广袖垂落,衬得腕骨清瘦如竹。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笔尖微顿,抬眸时眼底含着浅笑:"可是醒酒汤太苦?我让人备了蜜饯。"
语气温润,毫无逼迫之意。
夏端年摇头,脚尖悄悄转向门口:"天色己晚,我该……"
话音未落,忽听"咔"的一声轻响——陆衔微手中狼毫笔杆裂了道细缝。他垂眼看了看,唇边笑意未减,却无端透出几分落寞:"是我疏忽了,年年如今……确实不该久留。"
他起身去取她的披风,广袖拂过案上镇纸,露出底下压着的奏折一角——刑部关于漕运贪污案的密报,朱批凌厉如刀。
夏端年瞥见那抹刺目的红,心头一跳。可再抬头时,只见陆衔微站在灯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暗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披风,低声道:"这料子薄,夜里风凉……"
话未说完,突然闷咳两声,偏头用袖口掩了掩唇。
"你病了?"夏端年下意识上前半步。
"旧疾而己。"他迅速放下袖子,笑意依旧清雅,却在她靠近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春寒入骨,前些日查案时淋了雨……无妨的。"
烛光下,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夏端年突然想起青野说过,他为了追查惊马案,曾在刑部地牢连审三昼夜……
"我、我再坐会儿吧。"她揪住他袖角,声音越来越小,"等杏儿来了再走……"
陆衔微睫毛微颤,掩去眼底得逞的笑意,转身斟茶时却蹙眉扶了下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恰到好处的脆弱,分毫不折文人风骨。
窗外,青野蹲在树杈上翻白眼:"主子这‘旧疾’都用了八百回了……"
话没说完,一粒石子凌空打中他膝盖。陆衔微的声音淡淡飘来:"去告诉顾家,明日诗会,本官亲自赴约。"
青野揉着膝盖龇牙咧嘴——得,又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