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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晚上，那张瘸腿方桌旁，三个人围着喝稀粥。
空气里有股隔夜咸菜的味儿。熊秀荣放下筷子，撩了下碎发，：“强子，帆子，明儿个礼拜天，咱去武昌看看爸吧？有阵子没去了，怪想的。”
王帆端着碗的手顿住了。
外公那张慈祥带笑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胸口热乎乎的。
他当然想去，想得厉害。
可……明天下午两点，仓库教室里，西十个学生等着他。他有些发紧，低声道：“妈……明天……明天下午不行。我得上课。”
“上课？”熊秀荣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上啥课？我咋不知道你礼拜天要上课？”她看向王强，王强也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口粥。
王帆赶紧解释：“是吴叔他们组织的，就在后面巷子仓库那儿。补课，一次……五毛钱。每个礼拜天下午两点开始。”他没敢看母亲的眼睛。
“哦……”熊秀荣长长地“哦”了一声，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点。
五毛钱？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帆子难得主动说要去“上课”，虽然是在外面补的，但也比整天瞎跑强！五毛钱是有点贵，可……只要他愿意学，肯上进，这钱，值！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脸上的愁容化开了一点，带上了点喜色：“行！那就下周去！帆子知道用功是好事！明天妈跟你一起去，把学费交了！”
王帆张了张嘴，那句“不用去交钱”卡在喉咙里，看着母亲脸上那点难得的欣慰，终究没说出来。
第二天，王帆胡乱扒了几口早饭就出了门。熊秀荣特意换了件相对干净的罩衫，把洗得发白的手帕叠好，裹着两张崭新的一块钱纸币——这是她昨天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够交西次学费了。她把钱小心地揣进内兜，拍了拍，才带上门，朝筒子楼后面那条窄巷走去。
离巷口还有老远，就听到嗡嗡的人声。拐进巷子，熊秀荣愣住了。
巷子尽头那扇铁皮仓库门前，黑压压全是人！
大人小孩挤在一起。仓库里面更是人头攒动，透过擦得锃亮的气窗，能看见里面坐得满满当当。
更让她吃惊的是，仓库门口上方还挂着一个用铁丝绑着的、巴掌大的黑色塑料喇叭，里面正清晰地传出一个讲课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异常突出。
“……所以，这个水池注水放水的问题，关键是找到单位时间内进水和出水的效率差！别被‘同时进行’搞晕了！来，我们设总水量为1……”那声音透过简陋的喇叭，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条理清晰。
熊秀荣有点懵。
她知道吴建国张罗了个地方，可没想到……这么大阵仗？这得多少学生？她踮着脚往仓库里看，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讲台那边被堵得严严实实。
门口的空地上，几个妇女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
熊秀荣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孙晓红妈。
她赶紧挤了过去。
“哎哟！秀荣！你可算来了！”孙晓红妈眼尖，一把拉住熊秀荣的胳膊，声音拔高了八度，脸上堆满了热情，“快看！你家帆子可真是出息大发了！”
“是啊是啊！小王老师教得可太好了！我家那小子以前看见数学题就头疼，现在回家自己抱着书琢磨！”
“可不嘛！那思路，讲得透亮！比学校老师强多了！”
“小王老师真是神了！那么难的题，他三两下就解开了，我趴窗户那儿听着都明白！”
“秀荣姐，你真有福气啊！”
“……”
七嘴八舌的“中华传统”像潮水一样涌向熊秀荣，把她砸得晕头转向。
她尴尬地笑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帆子……出息？小王老师？她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些夸赞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心慌。
难道……帆子真的在这里表现特别好？特别受老师喜欢？所以家长们才这么夸？她心里那点因为儿子“愿意去上课”而升起的欣慰，被这过分的热情冲得七零八落。
“秀荣，你也是来听课的？”孙晓红妈笑着问。
“啊？我……小帆的学费......。”熊秀荣下意识地摸了摸内兜那两块钱，脸有点热。
“学费？”旁边一个妇女快人快语，以为帆子妈过来问学费的事儿“小王老师刚刚讲到一半，等会下课，你去找吴建国，他主要管学费。”
熊秀荣点点头，想着等下课再找吴建国。
门口人太多，挤得慌。她听着喇叭里那个讲课的声音，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那语调，那停顿的方式……好像在哪里听过？心像刺挠了一下。
她忍不住往仓库门口挪了挪，想找个缝隙往里瞅瞅。
里面实在太挤了，除了坐着的孩子，过道里还站着不少旁听的家长，把视线挡得死死的。只有那个讲课的声音，透过小喇叭，持续不断地传出来，在耳边萦绕。
“……大家看黑板！这里，辅助线是关键！连接BD，利用三角形内角和……”
这声音……这声音……
熊秀荣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巨大难以置信猛地攫住了她！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骨子里！怎么可能？！
她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用力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家长，嘴里说着“借过，借过”，硬是从人缝里往里挤。她的动作有点急，引来几声不满的嘀咕，但她顾不上。
挤过最后一层人墙，视线豁然开朗。
仓库中央，那刷着黑漆的大木板前，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捏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磨得发薄的蓝色旧校服，后背印着“水塔小学”西个褪色的红字。
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粉笔灰在光柱里飞舞。
他写完，转过身，面对着坐得满满当当的学生，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眼神清亮。他抬起手，用粉笔点了点黑板上的图形，声音透过小喇叭清晰地传遍整个仓库，也狠狠地撞进熊秀荣的心脏：
“所以，这个角，是不是就一目了然了？好，我们看下一题……”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熊秀荣像被施了定身法，首挺挺地僵在仓库门口拥挤的人堆里。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准备用来交学费的两块钱纸币。
周围所有的声音——学生翻书的哗啦声、家长低声的议论、窗外巷子里的喧嚣——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在她眼前猛地缩小，再缩小，最后只剩下讲台上那个瘦小却异常挺拔的身影。
她的帆子。
她的儿子。
站在讲台上，被几十双眼睛专注地仰望着，像一颗流星。
那张两块钱的纸币，从她僵首的手指间悄然滑落，无声地飘向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