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机床宣言”如同一剂强心针,短暂地驱散了山洞里的绝望阴霾。口号的热血沸腾之后,是更加残酷的现实。那几台拼凑起来的“老伙计”,在工人们近乎透支体力的操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加工精度?那是一个奢侈到不敢想象的词汇。一个简单的轴承座,往往需要反复打磨、测量、再打磨,耗费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报废率极高。金属碎屑混合着汗水和油污,粘在每个人的脸上、手上、衣服上。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摩擦的焦糊味和浓重的疲惫感。
技术组的工作量陡然剧增。王工和李工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在简陋的图纸、轰鸣的土机床和堆积的待检零件之间疲于奔命。他们眉头紧锁,眼袋浮肿,声音嘶哑,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常常为一个微小的公差或者一个焊接点的强度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又颓然地沉默下去。巨大的压力像磨盘一样碾轧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被彻底遗忘在角落,继续着那些无休止的杂役工作。清洗工具,搬运沉重的金属毛坯,清理机床下堆积如山的金属碎屑。粗糙的毛坯棱角划破了手掌,冰冷的机油渗入伤口,带来阵阵刺痛。汗水混合着油污和灰尘,在身上结了一层又厚又硬的壳。但我反而在这种机械的体力劳动中获得了一丝平静。身体的疲惫暂时压倒了精神的煎熬,也让我有更多时间在嘈杂的噪音掩护下,在心底反复推演、完善那张藏在口袋里的草稿图。
张小梅的处境似乎更糟了。她的定量似乎被克扣了,或者她自己节省了下来。本就单薄的身影更加瘦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宽大的工装罩在身上,空荡荡的。她依旧沉默地计算着,但握笔的手时常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神也更加涣散。有好几次,我看到她在角落里,背对着所有人,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又在有人靠近时飞快地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痕迹,挺首脊背。那个“山下的老农民”的阴影,如同盘旋的秃鹫,离她越来越近。每次看到她强撑的背影,我口袋里的草纸就仿佛烙铁般滚烫。
机会,在一次意外的争吵后降临。
那是一个深夜,山洞里的大部分区域己经熄灯,只有核心加工区和技术组的洞室还亮着惨白的灯光。王工和李工因为一个关键阀体密封环的加工问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图纸要求极高的平面度和光洁度,但土机床根本达不到。王工坚持用现有设备硬磨,李工则认为必须冒险尝试一种非常规的刮研手法,但风险极大,极易报废本就极其珍贵的材料毛坯。
“刮?拿什么刮?刮刀精度都不够!磨废了料,你负责?!”王工拍着桌子,眼睛布满血丝。
“硬磨?磨到猴年马月?时间呢?林总工要杀人的!”李工毫不退让,声音嘶哑。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图纸被揉得皱巴巴。谢尔盖早己下班,无人能仲裁。张小梅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仿佛那激烈的争吵随时会将她脆弱的神经撕裂。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压抑到极点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阀体密封环的图纸上。那是一个典型的端面密封结构,设计理念极其原始。未来的知识瞬间给出数个优化方案,但都被材料工艺无情否决。最终,一个极其简陋、却可能有效的想法跳了出来——**迷宫密封**!利用复杂的流体路径增加泄漏阻力,大幅降低对接触面平面度和光洁度的要求!虽然效率不如端面密封,但在这个精度为零的时代,它可能是唯一能保证基本密封功能的权宜之计!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我知道这是冒险,是挑战权威,更可能招致更严厉的排斥。但看着争吵中濒临崩溃的王工李工,看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张小梅,看着那堆在土机床上如同拦路虎般的精密要求……口袋里的草纸几乎要燃烧起来!
“王工,李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声音在巨大的争吵余波中显得微弱而突兀。
两人同时停下,猛地转头看向我,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和被打断的不耐烦,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过来。张小梅也惊愕地抬起了头。
顶着这巨大的压力,我走到他们桌前,没有看他们的眼睛,而是指向图纸上那个密封环的位置,用尽可能平静但清晰的语气说:“这个端面密封……要求太高了,我们的设备……确实很难达到。也许……也许可以试试……改一种结构?”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那张皱巴巴的图纸。
“改结构?你?!”王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你懂什么?!谢尔盖同志的设计你也敢……”
“什么结构?”李工却猛地打断王工,他死死盯着我指向图纸的手指,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亮光,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说!什么结构?!”
山洞深处的巨大噪音似乎在这一刻都微弱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那只指向图纸的、沾满油污的手上。角落里,张小梅忘了抽泣,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期待。
地火,在死寂的黑暗中,第一次尝试着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