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把天,给捅破了。”
历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死寂的公房里,却又重得像一座山,压在两人的心头。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陈年卷宗的霉味,混杂着赵清菡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赵清菡看着历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心中非但没有生出半分退缩,反而有一股更加炽热的豪情,从胸膛深处喷薄而出。
她懂了!
她全都懂了!
先生这副模样,不是害怕!
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愤怒,才能让一个智计如海、心如磐石的当世高人,露出如此痛心疾首的神情!
他不是在为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而恐惧,他是在为这个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王朝而悲鸣!
“先生!”
赵清菡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如同金石相击。
“清菡不怕!”
“这天,既然己经破了,那我们就合力,把它补上!”
“就算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只要能为我爹洗刷冤屈,能将这些国之硕鼠连根拔起,清菡,在所不惜!”
她的话,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历安的神经上。
补天?
大姐,你拿什么补?拿我们的命去填吗?
历安的内心在疯狂地咆哮,他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要沸腾了,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椅子上栽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让赵清菡闭嘴,想让她赶紧带着这些要命的东西滚蛋,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狂热眼神注视着自己,等待着他的下一步“神机妙算”。
不行!
不能慌!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历安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清醒了一瞬。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对着赵清菡,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
“别吵。”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两个字。
赵清菡立刻噤声,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眼神中的崇拜更盛。
看!
这就是先生!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即便是在这等石破天惊的真相面前,他依旧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复心绪,开始思考破局之法!
而她不知道,此刻的历安,只是在用这副高深莫测的伪装,为自己争取那一点点宝贵的,能够救命的时间。
他的心神,如同一只溺水的飞蛾,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沉入了脑海深处。
【神级因果推演沙盘】!
快!
给我一条活路!
轰!
古朴的沙盘在他识海中轰然展开,汴京城的模型,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凶险。
代表着蔡京的黑气和代表着童贯的红气,如同两条蛰伏在皇城两侧的巨大孽龙,盘根错节,几乎笼罩了半座城池。
它们的每一片鳞甲,都连接着朝堂上一个显赫的衙门,它们的每一次呼吸,都让沙盘上的气运随之震荡。
历安不敢耽搁,他将桌上那两本账册代表的因果,化作一枚灰色的棋子,摆在了沙盘之上。
【推演开始!】
【方案一:正面硬刚,告上朝堂!】
历安的念头刚刚升起,沙盘上的景象便风云突变!
他模拟将所有证据,联合赵清菡,拼死呈递到官家面前。
只见那枚灰色的棋子,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笔首地射向了皇城中央,那团代表着皇权的,微弱却纯粹的金光。
然而,还不等它靠近。
盘踞在两侧的黑红二气,瞬间暴起!
它们不再是两条泾渭分明的孽龙,而是在一瞬间,交织融合,化作一张遮天蔽日的恐怖巨口,朝着那道流光,也朝着那团金光,狠狠地吞噬而来!
代表皇权的金光,在这张巨口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晃,甚至被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庇护那道冲向它的流光!
灰色流光,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就被那张巨口彻底吞没,嚼得粉碎!
沙盘之上,一行血色批注,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批注:死。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蔡、童二人权势滔天,盘根错节,早己与国同体。案发,则二人联手反噬,皇帝亦要退避三舍。知情者,必遭满门抄斩,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历安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一条路,是绝路。
那么……
【方案二:明哲保身,献上投名状!】
历安的念头再次一转。
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他们!
他模拟将赵清菡和这些账册,作为投名状,分别献给蔡京或者童贯,以求在他们的羽翼下,获得一条生路。
沙盘上,那枚灰色的棋子,颤颤巍巍地,朝着那团庞大的黑气飞去。
黑气涌动,似乎对这份“礼物”很感兴趣,它伸出一缕气息,将灰色棋子卷入其中。
历安的心头刚刚升起一丝希望。
下一秒,异变陡生!
那团黑气在吞下“礼物”之后,猛地一凝,旋即,一道比发丝更细,却又无比凝实的黑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代表着历安自己的那个小光点。
光点,瞬间熄灭。
沙盘之上,再次浮现出冰冷的批注。
【批注:死。知晓此等惊天秘密者,本身就是最大的隐患。无论投靠何方,都将在失去利用价值的第一时间,被毫不留情地灭口。且赵清菡乃当世顶尖高手,失去此人庇护,你无异于待宰羔羊。】
沙盘的角落里,甚至还显化出了一幅未来的画面。
深夜,无人的小巷,几名黑衣死士将他团团围住,冰冷的刀锋,映着他那张绝望的脸。
历安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第二条路,也是死路!
进,是死。
降,也是死。
那……逃呢?
【方案三:远走高飞,归隐山林!】
这是历安最后的希望。
大不了,这官不当了!这荣华富贵不要了!
他连夜卷铺盖跑路,逃出汴京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总行了吧?
念头一起,沙盘上代表他的那个光点,立刻化作一道流光,仓皇地朝着汴京城外逃窜而去。
然而,就在他逃出城门的瞬间。
那覆盖在汴京上空的,由黑红丝线编织的巨网,猛地向外扩张!
只是一瞬间,那张网就覆盖了整个沙盘,覆盖了代表着大宋九州西海的每一寸土地!
山川,河流,城市,乡村……
无论他的光点逃到哪里,头顶上,都悬着那张无所不在的,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
一行更加绝望的批注,浮现出来。
【批注:死。三司推官,朝廷命官,无故失踪,即为逃官。蔡、童两派势力遍布天下,为确保秘密不外泄,必将动用所有力量,对你进行无穷无尽的追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
三条路。
三条都是死路。
前进是万丈悬崖。
后退是无底深渊。
原地不动,也会被这惊天的漩涡,碾得粉身碎骨。
“呵……呵呵……”
历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干涩声响。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这哪里是金手指?
这分明就是一个被诅咒的预言罗盘!它不给你生路,它只是用最清晰,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你,你的一百种死法!
公房内,赵清菡看着历安闭着眼睛,面色变幻不定,时而苍白,时而铁青,只当他是在与那两个权倾朝野的巨擘,在进行着神思中的交锋与博弈。
她握紧了拳头,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打扰到先生的“运筹帷幄”。
就在历安的神智,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吞噬殆尽的时候。
他的脑海中,如同混沌中劈开的一道闪电,猛地闪过一个疯狂的,荒谬的,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念头。
不。
不对。
沙盘推演的是,我“主动”去做的三种选择。
进,退,逃。
都是“我”在动。
那如果……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呢?
如果我“躺平”呢?
既然不能进,不能退,不能逃……那我就站在这里,让别人去动!
谁能动得了蔡京和童贯?
谁有资格,来掀开这个盖子?
答案,只有一个。
历安的目光,在沙盘上,死死地锁定了那团被黑红二气挤压在中央,看似微弱,本质上却代表着这个天下至高无上权力的……
皇权金光!
不能“给”他。
不能把证据“呈”给他。
那只会把他自己和皇帝,都暴露在蔡童二人的火力之下。
但是……
如果,是皇帝“自己”,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意外”地,“发现”了这份证据呢?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几近枯竭的脑海里,疯狂地滋生出来!
历安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双眼睛里,之前的惊恐、绝望、苍白,己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赵清菡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神祇俯瞰棋局的冷漠与平静。
那是看穿了所有死局之后,找到唯一一条生路的,破釜沉舟的平静。
“先生?”
赵清菡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头一跳。
历安缓缓抬起头,看向赵清菡,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两本散发着霉味的,要命的账册。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账册的封面,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开口说道:
“这东西,脏了。”
“得找个干净的地方,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