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动了!
他的手指精准地按在棋盘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状如棋子的紫檀木凸起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猛地发力一旋!
“咔哒——!”
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机括弹响,如同死神叩击门扉,骤然打破了牢房死寂的平衡!
棋盘侧方,一个狭长的如同墓穴开口般的暗格应声弹开
裴行俭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暗格,取出一个用陈旧皮绳紧紧捆扎的泛着陈年羊皮纸特有黄褐色的卷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遥远尘土与焦糊火燎的奇异气息,瞬间在狭小的牢房内弥漫开来,带着不祥的预兆
他解开皮绳,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却又充满悲怆的庄重,将那皮卷在破木案上缓缓展开——
半幅《安西军粮布防图》!
“这就是你父亲被谋杀前转交给我的……”
粗糙的皮纸上,墨线勾连的城池、山川、河流、关隘蜿蜒呈现,勾勒出帝国西北命脉的轮廓。然而,地图的边缘处,却赫然是大片令人心悸的焦黑残损!焦痕狰狞扭曲,边缘呈锯齿状,附着着如同凝固血渍氧化后的黑褐色斑点,像是被贪婪凶残的火焰狠狠舔舐过,吞噬了至关重要的部分!而那焦黑边缘的形状……竟与与考场上那些自燃的“作弊纸条”燃烧的痕迹,如出一辙!
“真正的战场,”裴行俭的声音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撞击,他将地图猛地推到苏味道眼前,手指如刀,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图上河西走廊一处标注着巨大粮仓符号却己被焦痕完全覆盖的隘口,“不在那尔虞我诈的考场!不在那争权夺利的朝堂!” 他指尖的力量仿佛要穿透这承载着血与火的皮纸,首抵那烽烟弥漫的边关,“在这里!在安西都护府十万将士的脊梁骨上!在通往玉门关和维系帝国命脉的粮道上!”
苏味道血红的双目紧紧盯着这张父亲用生命保护的却还是被焚毁了一半的《安西军粮布防图》,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疯狂吸引,一个足以吞噬整个帝国边疆乃至颠覆朝堂根基的巨大阴影,终于在他眼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裴行俭的目光灼灼逼视着苏味道,那里面燃烧着孤狼般的决绝与一份沉重如山的托付:“敢不敢,为那些埋骨黄沙的英魂!为那些即将断粮仍在浴血奋战的袍泽!撕开这遮天蔽日的黑幕?!”
“我……” 苏味道的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日炙烤的沙漠,胸腔里却翻滚着滚烫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岩浆,仿佛要将身体和冰冷的牢笼一同焚毁!他望向那半幅残破的军粮图,那焦黑的边缘是父亲用生命也未能送出的最后警告,是无数边疆将士无声而泣血的控诉!为父雪冤,为国除奸,就在此时!所有的恐惧与所有的权衡,在这八个字和这幅用血与火绘就的地图前,瞬间被一股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属于“苏”字的宿命与骄傲——彻底碾碎!那个“敢”字,带着滚烫的血气,即将冲破喉咙——
“咻咻——!!!”
一道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又洞穿耳膜的破空尖啸,毫无征兆地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狠狠撕裂了牢房的死寂!
劲弩!淬毒的劲弩!
从牢房唯一的仅碗口大小的高悬的窄窗电射而入!
目标,却并非任何人的血肉之躯!
而是——那盏维系着牢房唯一光明的油灯!
“砰——哗啦!!!”
灯盏应声而碎!滚烫的灯油混着破碎的陶片和燃烧的灯芯,如同绝望的眼泪与火星,西散飞溅!一滴灼热的油滴狠狠溅上苏味道的手背,烫在前日被劫匪匕首划过的伤痕上,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整个牢房,瞬间被无边无际浓稠如墨汁和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那被击碎的灯芯,在溅落的油污中,爆出最后一星转瞬即逝却微弱如昨日考场上自燃纸条鬼火般的幽蓝光芒,随即彻底熄灭!
“他们来了!” 裴行俭一声低沉如受伤猛虎的怒吼,在伸手不见五指和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轰然炸响!
苏味道(苏童)本能地伏低身体,铁链在冰冷的地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刺鼻的灯油味和陶土粉尘味混合着牢房固有的霉腐与狼毒草气息,疯狂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心脏在绝对的黑暗中狂跳如失控的鼓槌,猛烈敲打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跳出喉咙。他拼命睁大眼睛,瞳孔在极致的黑暗中徒劳地放大到极限,试图捕捉哪怕一丝光,一丝动静,一丝裴行俭的方位。
黑暗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细微却急促的金属刮擦声(是刀剑出鞘?还是弩机上弦?)!
重物狠狠撞上石壁的沉闷撞击声!
含混而低沉又充满暴戾的突厥语咒骂!
还有肉体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闷哼!
紧接着是
“锵啷啷——!!!”
一声刺耳欲聋的龙吟!那是裴行俭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悍然出鞘的死亡之音!剑锋劈开凝滞黑暗的尖啸,伴随着金属猛烈碰撞迸溅出的短暂火花,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毒蛇信子,照亮了瞬间扭曲的人影和刀光!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
“呃啊——!” 痛苦的突厥语惨叫!
打斗声、咒骂声、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内爆裂开来,如同困兽的搏杀,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
苏味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才那声闷哼……是裴侍郎受伤了?还是他刺中了刺客?!他试图移动,沉重的铁链却将他牢牢禁锢!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中,承受着未知的恐惧。
死寂。
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己凝固和连心跳都己停止的绝对的死寂。
只有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疯狂和孤独而又绝望地鼓噪着。
突然!
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如同鬼魅磷火般的冷光,在那张被裴行俭推到他面前的半幅军粮图——那焦黑残损的、吞噬了关键隘口标识的边缘处,一团幽蓝的磷光极其诡异地幽幽地闪烁了一下……又闪烁了一下!
苏味道(苏童)就在这瞬息的闪烁中,看到了父亲满面血光中两道坚定而又充满期望的目光正穿透自己,穿过怀中血染的突然发烫的《栾城诗稿》。而他的意识深处,听到了父亲临终前视死如归的大笑与突厥刺客含混恶毒的诅咒,仿佛跨越了时空,在这死寂的牢笼里,轰然重叠!
此刻,又是一团幽蓝的磷光闪烁了一下,苏味道(苏童)似乎看见一只黑手正伸向闪烁之处,军粮图?他本能地风驰电闪般扑了过去,双手如排山倒海般奋力一击……就在“啪”的一声中……
“咝——!!!”
一丝刀锋劈开空气的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中,苏味道只见一道寒光己经闪烁在自己的头顶,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
“嘭——!”
程务挺率甲士及时破门而入,一道月光从破门之处冲进牢房,苏味道看见三个黑影迅速地窜到了门口。
“轰——!”
牢房中顿时一片黑烟弥漫,夹着令人作呕的刺鼻呛喉又辣眼的毒雾扑面而来,三个黑影瞬间就不见了。
裴行俭的身影正站在墙边,手中的佩剑横在空中,剑下的苏味道蜷缩在他身后的墙角。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把剑刚才正挡着从空中劈向苏味道的那把刀。
随着裴行俭收回剑放入剑鞘,苏味道从剑下缓缓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感激中朝裴行俭拱手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桌上的油灯被重新点燃,又摆上了一盏马灯,牢房顿时通亮。
此刻,苏味道(苏童)得以仔细的观察裴行俭的身形:身长八尺,肩宽腰挺,武将英气与文人儒雅竟然如此协调的融为一体,只是左颊那块应该是平定西域时的箭伤疤痕,在烛光中闪现着暗红的血色,让人不由感觉到一股胆寒。
裴行俭这时也正在盯着苏味道,紧锁着眉头,说道:“苏公子这副体型,还是需要去兵营历练一番。”苏味道感觉一股寒气袭来,双手不自觉地交叉着抱紧在胸前。
裴行俭顿了顿,目光严肃的扫向程务挺,沉沉地问道:“中毒的考生怎么样了?”
程务挺身体笔挺的答道:“军医说,中毒不深,经过医治己无大碍。”他看到裴行俭的面容似乎有点舒展,稍微轻松地说:“中毒之考生,全是寒门书生,且考桌都在作弊的崔氏子弟的旁边。”
裴行俭的双眉好像又紧蹙了起来又问道:“审讯结果呢?”
程务挺回答的声音带着些惶恐:“疑似作弊的考生都审讯过了,全是崔氏子弟。”接着,看了一眼苏味道:“他们都说是苏公子诬陷!”他看见裴行俭的眉毛又皱了一下,更紧张了,“都是崔氏子弟,没有你的命令,我们可不敢用刑。”
裴行俭立即面孔一板,“什么贵族和寒门?在科举场上和律法面前一视同仁!”接着声音有点缓和却又若有所思地说:“确实有点儿棘手。”
苏味道(苏童)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苏童的学术记忆瞬间被激活!心想:你可是出生于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虽是孤儿,却是被李世民养大(父兄被王世充杀害后,李世民感念其家族忠烈,接入宫中抚养?),也算是门阀子弟,而崔氏家族更是“五姓七望”排名第一的门阀世家,你能够为了寒门子弟的利益而去挑战门阀的权势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到变调的嘶喊:
“圣——旨——到——!”’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牢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瞬间冻结了牢房内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