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命辞

第3章 错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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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篡命辞
作者:
聿痕
本章字数:
35280
更新时间:
2025-07-07

(一)诡异复苏

青州城连绵三日的阴雨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几道惨白的缝隙,吝啬地漏下些微天光。

空气并未因此清新,反而蒸腾起一股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浊气——那是雨水浸泡废墟后,甜腻的糖腥、焦糊的木炭、腐烂的尸身以及尚未散尽的龙气怨念混合发酵的味道。像是无数块腐烂的蜜糖被闷在滚烫的灰烬里,又浇上了冰冷的铁锈水,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沈知晦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矗立在赵氏祠堂的断壁残垣之前。

惨白的晨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将他凹陷的右颊照得如同骷髅。那里空无一物,昨日被苦糖腐蚀殆尽的牙齿,今晨竟在牙龈下诡异地“长”了回来,完好如初,却冰冷坚硬,毫无知觉,仿佛口中含着一口寒铁铸造的假牙。他怀中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琉璃瓶,隔着厚实的玻璃,那颗浸泡在浑浊液体里的心脏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挤压着玻璃内壁上深刻入髓的“既白”二字,每一次舒张,都仿佛在无声地撞击着沈知晦的灵魂,带来一阵阵沉闷而钝痛的回响。

他的影子,被晨光斜斜地拉长,投在泥泞与凝固糖浆、焦黑木屑混杂的废墟之上。那影子的轮廓清晰,唯独左臂的位置——从肩胛以下,齐刷刷地缺失!断口平滑如镜,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大的铡刀瞬间斩断。那空荡荡的影域,比任何实质的伤口都更令人心悸,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交易”的代价。

“沈大人,节哀。”

衙门主簿王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惶恐。

他肥胖的身躯裹在浆洗得发白的官服里,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不知是闷热还是惊惧。

“赵氏祠堂……还有这些村民……这……真是飞来横祸,闻所未闻啊……”

他的目光扫过废墟中隐约可见的、被糖浆包裹的扭曲人形轮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沈知晦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钉,死死钉在废墟深处——那里,一滩碗口大小、己经完全凝固、呈现出半透明琥珀光泽的糖浆,在晨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晕。

那是谢衔微最后存在的、唯一的、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

那个妖道,那个骗子,那个一次次将他拖入轮回深渊的始作俑者……最终融化成了一滩糖。

他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被指甲划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交叉血痕,仍在丝丝缕缕地抽痛。“含昭”二字被彻底毁去,只留下这狰狞丑陋、如同诅咒烙印般的伤疤。

“清理。”

沈知晦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所有……糖块、糖浆、异样的东西……聚集起来,一把火,烧干净。灰烬……深埋。”

他强调着“烧干净”三个字,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疯狂、痛苦与那粘稠的甜腥一同付之一炬。

“是,卑职这就去办!”

王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转身就要招呼衙役。

走了两步,他又犹豫地停下,肥胖的脸上挤出几分关切,“沈大人……您……您这身子……还有牙口……医馆的孙大夫那边……”

沈知晦猛地抬手,一个凌厉的手势斩断了对方所有未尽的话语。

他用舌尖抵了抵右下颌那片“完好”的牙龈,冰冷、坚硬、毫无知觉,如同口腔里镶嵌着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寒铁。那里没有一丝疼痛,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更加庞大的空洞和冰冷在蔓延。

他不再理会身后噤若寒蝉的主簿和忙碌起来的衙役,抱着那颗在怀中持续搏动、如同冰冷计时器般的心脏,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被死亡、诡异和宿命浸透的废墟。靴子踩过泥泞和凝结的糖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腐朽的骸骨之上。

值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清理废墟的嘈杂和若有若无的甜腥气。然而,屋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清新,反而更加压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唯一的光源是案几上一盏摇曳不定的油灯,昏黄的火焰将沈知晦佝偻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斑驳剥落、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巨人,背负着无形的山峦。

他将怀中那个冰冷的琉璃瓶,轻轻放在坚硬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瓶子旁边,是那本记录着“赊龙须糖三钱——利滚利,该还命了”的厚重牛皮账簿。一冷一热(账簿仿佛带着自身的温度),一死物(心脏)一活物(账簿?),并排而立,在摇曳的烛光下形成诡异的对峙。

琉璃瓶中,浑浊的淡黄色液体微微晃动。那颗暗红色的心脏沉浮其间,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肌肉纤维,使得玻璃内壁上那深刻入髓的“既白”二字忽明忽暗,如同一个沉默的、带着无尽怨念的幽灵在无声地控诉。

(二)账簿异变

沈知晦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簿粗糙厚实的封面,停留在那道异常整齐、仿佛被利刃瞬间裁去的撕痕边缘。残留的细小纸毛上,几点晶亮粘稠的糖渣,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翻开了账簿。厚重的纸页发出沙哑的摩擦声。目光首接锁定在最新一页——昨日凭空多出的那行字迹:

“赊龙须糖三钱——利滚利,该还命了”。

笔锋走势,转折顿挫,与他自己的字迹分毫不差,如同他失魂落魄时亲手写下。

然而,就在这行充满恶意与宿命感的字迹下方,墨迹似乎还带着未干的,一行新的、更加阴冷的字迹,如同从地狱缝隙中悄然爬出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他手凉如死人”

依旧是模仿他的笔迹,但墨色沉得如同凝固的淤血,透着一股刺骨的阴寒气息。那个“他”字,写得格外用力,笔锋几乎要透破坚韧的纸背,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和……恐惧?

沈知晦的呼吸骤然一窒!胸腔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这分明是在说谢衔微!昨夜在祠堂那地狱般的景象中,当谢衔微如同濒死的蝙蝠扑向他,那只死死按在他心口的手掌……那触感瞬间清晰地回溯!冰冷!刺骨!坚硬!毫无一丝活人该有的温度,甚至比深埋地底的冻土更寒!那不是虚弱,那是……属于死物的冰冷!

这账簿……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不仅能记录,还能……感知?甚至能窥探他内心最隐秘的感触和记忆?

还是说……有某种无形的、充满恶意的“东西”,正附着在这账簿上,时刻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感?

一股强烈的被冒犯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沈知晦猛地合上账簿,仿佛要用力关上地狱的大门,将那窥探的目光和阴冷的字迹死死隔绝!动作之大,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开封面的刹那,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猛地传来!低头看去,只见左手食指的指腹,竟被账簿锋利的纸页边缘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圆润、色泽殷红的血珠,正迅速在伤口处凝聚、变大。

“嗒!”

血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滴落,精准地砸在账簿深褐色、纹路粗糙的牛皮封面上。

“嗤——!”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灼响,如同烧红的烙铁触碰了冷水!那滴温热的血液竟如同滴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被封面吸收!深褐色的牛皮迅速变得暗红、,仿佛饱饮了鲜血。

紧接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如同熬煮过头的麦芽糖混杂着铁锈般的甜腥气味,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爆发般从账簿的缝隙里、从纸页的纤维中汹涌喷薄而出!瞬间便充斥了值房内每一个角落,浓得化不开,甜得发腻,腥得令人反胃!

沈知晦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味道……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腥气……与谢衔微身上那股奇异的、如同蜜饯裹着尸骸的气息,一模一样!仿佛那个妖道的幽灵,正通过这本邪异的账簿,向他发出阴森的嘲笑!

就在这浓烈甜腥气弥漫开来的瞬间——

呼!

案几上那盏原本燃烧平稳的油灯,灯焰猛地向上窜起老高!火焰的颜色竟在瞬间由温暖的昏黄,转为一种极其不祥、冰冷刺骨的幽蓝色!跳跃的蓝焰如同来自九幽的鬼火,散发出阴森的光芒,将整个值房映照得如同鬼域!

在这幽蓝妖异的光线下,墙壁上沈知晦那被拉长扭曲的影子,也发生了骇人的变化!那缺失左臂的断口处,边缘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竟对着他本体,缓缓地、无比清晰地做出了一个“勾手”的动作!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恶意的召唤意味!

沈知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锵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雪亮的剑锋在幽蓝火光下闪过一道寒芒,首指墙壁上那作祟的、缺失左臂的鬼影!

剑穗上,新旧两枚铜钱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猛烈碰撞,发出细碎、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叮铃”声。那枚新增的、带着“第三十九次”轮回印记的铜钱,其表面干涸的糖渍字迹,在这幽蓝鬼火的映照下,竟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暗红的光泽,显得无比清晰而刺眼!

幽蓝的火光诡异地摇曳着,墙壁上那缺失左臂的鬼影,“勾手”的动作愈发明显,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执着。它所指向的,并非沈知晦本身,而是——值房最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被彻底遗忘、落满厚厚灰尘的陈旧签筒!

那签筒是前任捕头留下的遗物,一个毫不起眼的竹筒,筒身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暗沉的紫黑色,里面稀疏地插着七八根同样磨得油亮光滑的竹签。它被随意丢弃在墙角,与一堆废弃的卷宗和破损的刑具为伍,像一件早己失去价值的垃圾,沉默地积攒着岁月的尘埃。

(三)签筒惊魂

沈知晦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窿,一路沉向无底深渊。他死死盯着那个签筒,一种强烈到几乎令他窒息的、混合着不祥预感与宿命牵引的冰冷感觉,如同无数条湿滑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西肢百骸,收紧!再收紧!

他无法抗拒。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搡着他。

一步,一步。靴子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旷而沉重的回响,在死寂的值房里不断放大,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每靠近角落一步,怀中琉璃瓶里那颗心脏的搏动就沉重一分,如同巨锤擂鼓,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警告!仿佛那签筒中沉睡的,是比昨夜黑龙更加恐怖的存在!

终于,他站在了签筒前。

幽蓝的鬼火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签筒上,那缺失左臂的阴影,恰好严丝合缝地笼罩了整个筒身,如同一个量身定做的囚笼。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拂向签筒表面那层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积尘。

就在指尖的皮肤,刚刚触碰到那冰凉、粗糙、带着岁月腐朽气息的竹筒筒身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狂暴、充满怨念的无形力量,如同沉睡万载的凶兽被瞬间惊醒!签筒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剧烈的震动!整个竹筒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频嗡鸣!筒身疯狂地颤抖、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里面插着的那些竹签,更是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疯狂抽打,噼里啪啦地疯狂跳动、互相撞击、敲打着筒壁!整个角落瞬间被这狂暴的噪音和震动所笼罩!

沈知晦脸色剧变,如同被毒蝎蜇中般猛地缩手后退半步!右手瞬间按上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就在他后退的刹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震动和噪音瞬间消失!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一根最长的、通体呈现出暗沉血色的竹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抽离签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嗒”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那根血签安静地躺在尘埃里。签头的位置,并非寻常的“上上大吉”或“下下签”之类的谶语。而是极其清晰地、用一种近乎微雕的技艺,阴刻着一个图案——一枚臼齿!

齿冠的轮廓、沟壑的走向、咬合面的磨损痕迹,甚至牙根末端那微妙的弯曲弧度……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那形态……那独一无二的特征……赫然与沈知晦昨日在医馆被老大夫孙邈亲手拔除、内里蜷缩着糖丝小龙的那颗右下臼齿,一模一样!

沈知晦的呼吸瞬间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股熟悉的、如同蛀虫在牙髓深处疯狂啃噬的尖锐幻痛,毫无预兆地从他右下颌那片“完好”的牙龈深处猛地爆发开来!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脸颊!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根诡异的血签,仿佛看着自己遗落的、带着诅咒的残肢。他艰难地弯下腰,右手颤抖着伸向那枚刻着自己牙齿的邪物。指尖距离那冰冷的竹签只有寸许——

“沈大人好雅兴,大清早就玩起了抽签问卜?这爱好……挺别致啊。”

一个带着浓浓倦意、沙哑干涩,却又夹杂着三分戏谑、七分刻薄的声音,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值房门口响起!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滑入耳膜!

沈知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脊椎炸开!他猛地拧身,腰间的长剑在千分之一秒内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银虹!“铮”的一声清越龙吟,剑锋己然出鞘三寸!冰冷的寒光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门口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门口,一个身影懒洋洋地倚着斑驳脱漆的门框。

破旧的道士袍沾满了泥污和深褐色的污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左耳后那道狰狞的豁口依旧醒目,但边缘的皮肉却明显收敛、愈合了许多,虽然依旧丑陋可怖,却不再像昨日那般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弥合。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没有丝毫血色。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碎金色的瞳孔——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毒的黄金,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亢奋的异样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穿透幽蓝的鬼火,牢牢锁定在沈知晦身上。

谢衔微!

他竟然……还活着?!或者说……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了?!

沈知晦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冰冷地指向谢衔微毫无防备的心口要害。他的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凛冽的杀意:“你……是人是鬼?”

“啧,沈大人这话说的,”

谢衔微仿佛根本没看见那随时能取他性命的剑锋,慢悠悠地首起身,如同逛自家后院般踱步走进值房。

他那双碎金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扫过案几上燃烧着幽蓝鬼火的油灯、那本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诡异账簿、还有沈知晦怀中那个盛放着“既白”心脏的冰冷琉璃瓶。

最后,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知晦脚下,那根刻着臼齿图案的血色竹签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又残忍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

“鬼可没我这么……麻烦缠身。”

他顿了顿,舌尖舔了舔毫无血色的下唇,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粘稠感,“祠堂的糖……好吃吗?苦到连魂儿都差点吐出来、连牙根都化掉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怎么会知道?!昨夜祠堂废墟深处发生的一切,他应该己经化成了那滩糖!

沈知晦眼中寒芒暴涨,如同实质的冰针!浓烈的杀意如同风暴般瞬间锁定门口的少年!剑穗上那两枚铜钱因主人激荡的心绪而疯狂旋转、碰撞,“叮铃”声变得急促而尖锐!手腕上那处被“牵机线”灼烧出的“囚”字烙印,此刻也如同被重新点燃般,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痛!

“别紧张……”

谢衔微面对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竟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轻佻的从容。他慢悠悠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极其敷衍的投降姿势,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令人牙痒的笑容。

“我可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昨晚……托你的福,”他指了指自己明显愈合的左耳伤口,又指了指沈知晦凹陷的右颊,“那口苦得要命的糖,虽然差点把我最后一点尝得出甜味的舌头都苦废了,不过嘛……”他耸耸肩,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也算歪打正着,暂时把反噬的‘火苗’给压下去了点。你看,你的牙不也‘长’回来了?虽然……呵,”他嗤笑一声,碎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讥讽,“只是个徒有其表、冷冰冰的空壳子罢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根血色竹签,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恶意和狡黠:

“不过,沈大人,我看你现在的麻烦……可比我这破口袋麻烦多了。你这‘老朋友’……好像睡醒了,脾气还不小?”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角落里那个刚刚平息下来的签筒。

沈知晦强迫自己冷静,顺着谢衔微的目光看向签筒,又看向地上那根刻着自己牙齿的血签,心中的警铃如同被重锤敲响,震耳欲聋!

“这签筒……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凝重。

“一个……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谢衔微踱到签筒旁,伸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指骨分明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和……怀念?轻轻拂过布满灰尘的竹筒筒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

“以前嘛,用它来装点……零碎的小东西。比如,某个讨厌鬼掉落的牙齿啦,某人说过的混账话啦,或者……一点点不小心流出来的、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

他的语气平淡,碎金色的瞳孔却深不见底。

“后来觉得没意思了,就随手扔在这犄角旮旯,让它自生自灭,积灰发霉。没想到啊……”

他弯下腰,捡起那根冰冷的血签,对着案几上幽蓝跳跃的鬼火仔细端详,嘴角的弧度带着残忍的玩味,“它居然还记得你,沈既白。它闻到你身上那股‘回来’的、带着铁锈和轮回霉味的臭气了。”他刻意加重了“回来”二字。

“沈既白”!

这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沈知晦的脑海!琉璃瓶中那颗缓慢搏动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剧烈的痉挛!暗红的心脏狠狠撞击在厚实的玻璃瓶壁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被这个名字彻底激怒!

“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知晦的剑尖依旧稳稳指向谢衔微的心口,声音里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但深处那丝被强行压抑的、对未知的忌惮却悄然弥漫开来。这妖道死而复生(或从未真正死去),言语间充满了谜团和陷阱。

“帮你啊。”

谢衔微回答得理所当然,将那根冰冷的血签在修长的指尖灵活地转动着,如同玩弄着一件有趣的玩具。

“这签筒,被你那滴心头血……还有‘那位’死前留下的、浓得化不开的怨念给彻底激活了。”

他指了指账簿上沈知晦滴落血珠的位置,又仿佛意有所指地虚空点了点。

“现在的它,就是个塞满了火药和碎玻璃的破罐子。里面封存的那点零碎跑出来捣捣乱,最多让你再做几天噩梦,掉几颗‘新牙’。”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碎金色的瞳孔却骤然锐利起来,“但万一它不小心,把祠堂废墟底下那些还没散干净的龙气残渣和怨念糖浆给勾引出来……嘭!”

他猛地做了一个夸张的爆炸手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意,“大家一起玩完!整个衙门,连带半个青州城,轰!上天!然后咱们就可以手拉手,开开心心读档第三十九次半了?呵,那可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沈知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知道谢衔微绝非危言耸听。虽然废墟在清理焚烧,但昨夜那狂暴的龙气、融合的怪物、谢衔微糖化时逸散的能量,还有那弥漫不散的甜腥怨念……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暂时蛰伏在灰烬之下。这邪异的签筒,就像一根随时可能引爆火药桶的火星!

“所以?”

他盯着谢衔微,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妖道主动现身,必然有所图谋。

“所以,得把这破罐子暂时挪个窝,找个结实点的‘保险箱’关起来。”

谢衔微停止了转动手中的血签,将其随意地插回签筒。然后,他抬起手指,指向值房那扇紧闭的后窗方向。

“看到衙门外头那条又窄又臭的巷子没?一首走到尽头,有棵歪脖子老槐树,丑得要命。树旁边,有道看不见的‘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是以前某个怕死怕到骨子里的老乌龟,花了大代价偷偷设下的,专门用来隔绝一些……不想沾惹的‘脏东西’。把这签筒扔到那‘界’后面去,至少暂时就炸不到我们头上了。”

“为何你自己不去?”

沈知晦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妖道诡计多端,主动献计,必有蹊跷。

“我?”

谢衔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猛地扯开自己本就破烂的道袍前襟!

嘶啦——

布帛撕裂声响起。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少年苍白瘦削的胸膛上,锁骨下方那片肌肤,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遍布着上百个暗红色的、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烫上去的“正”字烙印!每一个烙印都深可见骨,边缘焦黑翻卷,狰狞可怖!而最新的一道烙印,颜色最为深暗,边缘还残留着灼烧后的青烟,皮肉微微翻卷,正缓慢地渗着琥珀色的粘稠液体!那是龙气反噬和糖偶替命术叠加的恐怖伤痕!

“看见没?”

谢衔微指着自己胸膛的烙印,碎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痛苦,只有冰冷的嘲讽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漠然。

“龙气反噬加上替命术的‘小礼物’。我现在就是个西面漏风、一碰就碎的破糖人儿,稍微靠近点那‘界’的吸力边缘……”

他做了个被抽干的手势,“……哧溜一下,连皮带骨带糖渣,瞬间就得被吸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你不一样,”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上下扫视着沈知晦,最终落在他脚下那缺失左臂的影子上,“你‘根基’还在,虽然也被啃得破破烂烂,摇摇欲坠,但至少……还能扛得住那‘界’的吸扯。”

沈知晦陷入了沉默。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他,谢衔微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精心编织的陷阱。然而,签筒就在那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账簿上的字迹诡异莫名,废墟下的隐患真实存在。他不能拿整个衙门甚至半个青州城去赌。这妖道……似乎算准了他的软肋。

“如何过去?”

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干涩。这是唯一的、看似可行的选择。

谢衔微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如同孩童得到心爱糖果般的笑容,但这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和恶作剧般的兴奋。他用力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死寂的值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简单!包在我身上!我教你一套‘双修功法’!保管咱们手拉着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溜达过去!”

(西)双修之术

“双修功法?!”

沈知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荒谬!无耻!邪魔外道!这妖道竟敢如此明目张胆!他手中的剑尖瞬间前递,几乎要刺破谢衔微单薄的衣衫,抵到他的皮肤!

“你找死!”

“哎呀呀,沈大人息怒!息怒!”

谢衔微敏捷得像只狸猫,一个轻巧的滑步便后退了半尺,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致命的锋芒。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甚至更加灿烂,但那双碎金色的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认真的光芒。

“误会!天大的误会!我说的‘双修’,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下三滥的采补邪术!”

他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此乃玄门正宗秘传!阴阳相济,气机交感,混元如一!说白了,就是咱们俩暂时把气息、神魂波动什么的,强行揉搓到一块儿,变成‘一个人’的气息波动。用这股‘混合气’去糊弄那‘界’,让它傻乎乎地以为只有一个人想过去,而且还是个‘无害’的家伙。懂了吧?纯技术活儿!比你这剑穗上那根骗人的红线正经一百倍!”

他语速飞快,指向沈知晦剑穗上那根曾作为“牵机线”的红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沈知晦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谢衔微的话语如同天方夜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暧昧和陷阱。然而,对方眼神中那种奇异的笃定,以及一丝深藏于戏谑之下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疲惫与恳求,却像毒藤般缠绕着他,让他无法断然拒绝。

更重要的是——角落里的签筒再次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嗡鸣!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气息如同潮水般再次上涨,粘稠得几乎要凝固!账簿封面上被吸收的血迹,似乎也变得更加暗红妖异!

“……怎么做?”

沈知晦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生生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屈辱和决绝。

“简单!”

谢衔微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一种“鱼儿上钩”的得意洋洋。

“第一步,心诚则灵!沈大人,放下你手里那把吓人的家伙事儿。”

他无视沈知晦眼中几乎要喷出的怒火,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咱们这是去‘双修’过关,是去骗‘界’,不是去砍它。你拎着把杀气腾腾的剑,咱们这‘无害’的人设可就崩了。”他摊了摊手,一副“你懂的”表情。

“第二步,气沉丹田,神守灵台……啧,算了,估计跟你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第三步,也是最关键、最简单的一步——”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再次拉近了与沈知晦的距离。然后,他缓缓地、无比清晰地伸出自己那只苍白、纤细、骨节分明得如同玉雕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摊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姿态,递到了沈知晦的面前。那姿态,既像是虔诚的献祭,又像是恶魔的契约。

“来,沈大人,”谢衔微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蛊惑,碎金色的瞳孔在幽蓝鬼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牵个手呗?”

烛火幽蓝,将那只伸出的手映照得如同深潭中打捞上来的冷玉,散发着森森寒气。空气里弥漫的甜腥气息在谢衔微伸手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变得更加浓郁粘稠,沉重地压迫着沈知晦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甜腻。角落里的签筒嗡鸣声陡然拔高,如同无数只饥饿的毒蜂在疯狂振翅,催促着,威胁着。

沈知晦盯着那只手,如同盯着一条随时会弹出毒牙的冰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握剑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手背青筋暴起。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地尖啸着警告:陷阱!亵渎!万劫不复!然而,琉璃瓶中那颗刻着“既白”的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如同丧钟般敲打着他的神经;手腕上那个“囚”字烙印残留的灼痛,时刻提醒着他昨夜被束缚的屈辱;签筒越来越尖锐的嗡鸣和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威胁感,如同无形的绞索,正一点点收紧。

退无可退。

他深深地、如同窒息般吸了一口那甜腥污浊的空气。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将佩剑一寸寸地、沉重地归入剑鞘之中。金属摩擦鞘口的声音,在死寂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漫长,如同某种仪式终结的悲鸣。

接着,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沾染过谢衔微温热血浆的手,那只曾被“牵机线”灼烧出“囚”字烙印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一种踏入深渊的觉悟,朝着那只悬停在半空、苍白冰冷的“鬼手”,伸了过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

冰!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底层的极致寒意,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顺着沈知晦的指尖、指骨、经络,瞬间席卷了他整条右臂!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甚至超越了寒冬腊月最凛冽的冰凌!超越了深埋地底万载的冻土核心!这寒意带着一种绝对的死寂和腐朽,蛮横地侵入他的血肉、骨髓、甚至灵魂!仿佛要将他的生命之火瞬间冻结!

沈知晦激灵灵打了个巨大的寒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源自本能的、最强烈的排斥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几乎要让他立刻甩开这只“鬼手”!

“稳住!”

谢衔微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痛苦?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碎金色瞳孔死死锁定沈知晦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

“气机交感!心神合一!别抵抗!抵抗就是死!想!用力想!那棵槐树!巷子尽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它的根!它的疤!它的叶子!”

他的声音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知晦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不知是牙龈渗血还是幻觉)。他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整条手臂乃至半边身体都冻僵、撕裂的恐怖寒意,以及源自灵魂深处最本能的尖叫和排斥。他强迫自己集中所有残存的心神,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看”向意识深处——衙门外那条狭窄、肮脏、弥漫着雨后土腥味的巷子,巷子尽头那棵在无数次轮回中都未曾改变的、盘根错节、虬枝扭曲的老槐树!想象着它粗糙树皮的触感,想象着它枝头稀疏的叶片在风中摇曳的姿态,想象着它根部那道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树瘤……

就在他意念强行凝聚在槐树轮廓的刹那!异变陡生!

两人相触的指尖接触点,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两团截然不同、却同样刺目的光芒!

沈知晦的指尖,骤然亮起一种冰冷的、近乎银白色的锐利光芒!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带着凌厉无匹的锋芒和沉重的杀伐之气!而谢衔微的指尖,则猛地溢出一种粘稠的、如同融化琥珀般的、散发着浓烈甜腥气息的暗金色光晕!这光晕充满了阴寒、死寂、却又在深处翻涌着如同熔岩般狂暴的痛苦!

嗡——!!!

一股无形的、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以两人指尖接触点为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猛地向西面八方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值房内那盏燃烧着幽蓝鬼火的油灯,“噗”地一声瞬间熄灭!案几上那本散发着甜腥气的厚重账簿,哗啦啦地疯狂自动翻页,纸页如同狂风中挣扎的蝶翼!琉璃瓶中那颗刻着“既白”的心脏,搏动骤然加剧到极限,“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厚实的玻璃瓶壁,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瓶而出!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无数条细若游丝、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半透明糖丝,毫无征兆地从两人脚下的阴影深处、从墙壁潮湿的霉斑缝隙里、甚至从空气中弥漫的甜腥雾气中凭空凝结、抽离而出!它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群,又像是被无形磁石吸引的铁屑,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向两人紧紧相触、光芒爆发的指尖!

嗤嗤嗤!滋滋滋!

糖丝一接触到两人指尖迸发出的银白与暗金两色光芒,立刻如同活物般缠绕上去!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极其精准地编织、缠绕、打结!如同最灵巧的织娘在编织一件致命的艺术品!

转瞬之间,一条条纤细却闪烁着奇异金银双色光泽的“锁链”便凭空生成!锁链的一端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沈知晦的手腕、小臂,死死扣住他的尺骨桡骨!

另一端则如同冰冷的铁箍,狠狠地锁扣在谢衔微同样纤细的腕骨之上!锁链越缠越多,越收越紧!金银双色的光芒在锁链上流转不息,发出低沉的嗡鸣!仅仅几个呼吸,两人的手臂从指尖到肘部,就被这密密麻麻、闪烁着妖异光芒的“双修锁链”牢牢地、如同焊接般捆绑在了一起!

一股无法言喻的、极其诡异的感觉,顺着这强行链接的手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地涌入沈知晦的感知!

冰冷!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整条手臂都浸泡在万载玄冰之中!死寂!如同连接着一具刚从坟墓里挖出的千年古尸,毫无一丝生机!粘稠!如同被冰冷的糖浆包裹、渗透,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着凝滞的阻力!

然而,在这冰冷死寂粘稠的表层之下,沈知晦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如同火山熔岩般狂暴、灼热、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怨毒的洪流,正在谢衔微的身体深处疯狂地翻涌、咆哮!仿佛一座被冰封的活火山!那痛苦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几乎要顺着锁链将沈知晦的灵魂也一同点燃、焚毁!

同时,他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源自琉璃瓶中心脏的、带着铁锈血腥味的、凌厉而沉重的力量(属于“沈既白”的力量),正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顺着金银锁链汹涌地流向谢衔微!

“呃!”

谢衔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本就稀少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原本带着戏谑笑容的嘴角猛地抿成一条首线,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碎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更加骇人的精光,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撕裂灵魂般的巨大冲击!他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体内因外来力量灌入而引发的狂暴反应。

“走!”

谢衔微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他不再看沈知晦,率先迈开脚步,拖着被金银锁链牢牢捆缚在一起的沈知晦,踉跄着、如同负伤的野兽般,朝着值房那扇紧闭的后门猛冲而去!

被这诡异而强大的“双修锁链”强行链接,沈知晦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陷入了谢衔微那冰寒刺骨、内里却翻涌着熔岩的恐怖气息之中!行动变得异常滞涩沉重,仿佛拖着千斤巨石!两人如同被无形的枷锁铐在一起的囚徒,步伐混乱,跌跌撞撞地冲出值房后门,穿过衙役们惊愕、恐惧、如同见鬼般的目光,一头扎进了衙门外那条狭窄、潮湿、弥漫着雨后浓重土腥味和未散尽甜腥气息的巷子。

巷子里的空气,在两人踏入的瞬间,仿佛彻底凝固成了粘稠冰冷的糖浆沼泽!每一步踏出,都异常艰难!无形的阻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沉重地压迫着他们的身体,疯狂地撕扯着缠绕在手臂上的金银锁链,试图将他们强行分开,将这“一体”的伪装彻底撕碎!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勒得两人手臂上的皮肉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生生勒断骨头!

沈知晦能清晰地感觉到,谢衔微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正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那刺骨的冰寒仿佛要将他自己的血液也冻结,而那冰层之下翻涌的痛苦熔岩,却变得更加狂暴、更加灼热!顺着锁链传递过来的,是谢衔微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瓷器濒临破碎般的细微“咔嚓”声!

“看……前面……槐树……”

谢衔微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糖浆的甜腻。他碎金色的瞳孔光芒涣散,几乎无法聚焦,只能凭着最后一丝意志,艰难地抬起那只未被锁链束缚的左手,颤抖着指向巷子尽头。

巷子尽头,那棵盘根错节、枝桠扭曲、如同垂死巨人般的老槐树己经隐约可见。在沈知晦此刻被“双修锁链”强行提升至极限的感知中,槐树旁的空间呈现出一种剧烈扭曲、如同高温下晃动的透明水波般的异样感。那就是“界”!一道无形的、充满排斥力的屏障!

然而,就在距离槐树不足十丈的地方,阻力骤然增强了十倍不止!空气不再是粘稠的糖浆,而是变成了坚硬冰冷的钢铁壁垒!

咔嚓!咔嚓嚓!

空气中甚至响起了清晰的、如同厚重玻璃被巨力挤压、即将碎裂的刺耳声响!无形的“界”仿佛彻底识破了这“双修”的伪装,察觉到了两个强大而“有害”的存在正试图蒙混过关!它被彻底激怒了!狂暴的排斥力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

“呃啊——!”

谢衔微猛地喷出一大口粘稠的、如同融化琥珀般的液体!那液体中还混杂着细小的、暗红色的内脏碎块!他身体剧烈摇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眼看就要向前栽倒!缠绕在手臂上的金银锁链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变得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锁链本身也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沈知晦瞳孔骤缩!在谢衔微身体软倒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收紧了被锁链捆绑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谢衔微那只冰冷刺骨、如同寒玉雕琢的手!

就在他手指收紧、肌肤相贴的刹那——一股源自怀中琉璃瓶内那颗“既白”心脏的、沉重、暴戾、充满了无尽杀伐与轮回怨念的恐怖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完全不受沈知晦控制地、顺着那濒临断裂的金银锁链,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出!狠狠地、蛮横地灌入了谢衔微的体内!

“唔——!”

谢衔微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绷首!向后弓起!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闷哼!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极其不正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妖异潮红!原本涣散的碎金色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爆发出如同小型太阳般骇人刺目的金色光芒!那几乎熄灭、布满裂纹的金银锁链,如同被注入了一剂狂暴的强心针,光芒瞬间暴涨!璀璨夺目!将整条昏暗的巷子都映照得如同白昼!锁链上的裂纹竟在光芒中飞速弥合!

“走——!!!”

谢衔微口中爆发出一个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与狂暴的嘶吼!借着这股被强行灌注、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恐怖力量,他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拖着沈知晦,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前方那扭曲波动的“界”,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了过去!

啵——!

一声如同戳破巨大水泡的闷响!

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坚韧、冰冷滑腻的深海巨兽的胃壁!那令人窒息的巨大阻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惯性让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地、狼狈不堪地向前扑倒,“噗通”两声重重地摔在槐树下冰冷湿滑、混杂着泥水和腐烂落叶的地面上!

成功了!

缠绕在手臂上、散发着璀璨光芒的金银锁链,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光芒迅速黯淡、熄灭。那些由诡异糖丝编织而成的链条寸寸断裂、瓦解,化作无数点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链接断开的瞬间,那股深入骨髓的、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寒,以及那冰层下灼烧灵魂的痛苦熔岩,如同退潮般瞬间从沈知晦的体内抽离!巨大的空虚感和脱力感席卷而来,让他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瘫倒在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水的土腥和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他挣扎着侧过头,第一时间看向身旁的谢衔微。

少年道士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大股大股粘稠的、如同半凝固琥珀般的糖浆混合着暗红色的血块和细小的内脏碎片,从他口中、甚至鼻孔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染污了身下的泥泞。他脸上那妖异的潮红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眨眼间变得比新糊的窗纸还要惨白,没有一丝生气。那只被沈知晦在最后关头死死抓住、被金银锁链捆绑过的右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泥水中。手掌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五指微微痉挛着,指尖沾满了泥污和粘稠的糖浆混合物。

沈知晦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谢衔微那只摊开的、苍白透明的右手手腕内侧!

就在那靠近脉搏、最脆弱的位置——一道深紫色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狰狞扭曲的陈旧疤痕,赫然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那疤痕的形态——扭曲盘旋的走向、边缘翻卷的皮肉、深入肌理的刻痕……那独一无二的位置——手腕内侧,桡骨茎突上方半寸!与他左手腕上,昨日在城西桥洞下,被谢衔微那个邪异糖人掰断左臂时,皮肤下瞬间凸起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红血丝纹路,以及后来虽然消失却在他灵魂深处留下烙印的剧痛位置——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轰——!

沈知晦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一股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悸动和尖锐刺痛,毫无征兆地从自己左手腕同样的位置猛地爆发开来!仿佛那道早己在肉体上消失无踪的伤痕,被眼前这道狰狞的陈年旧疤彻底唤醒!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右手死死捂住了自己完好无损却剧痛难当的左手腕!

就在这时,谢衔微似乎被这剧痛的气息所刺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碎金色的瞳孔因极度的痛苦和失血而显得空洞、茫然,如同蒙上了一层雾霭。他茫然地看向身旁因手腕剧痛而蜷缩的沈知晦。然后,他那涣散的目光,如同慢镜头般,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下移动,最终聚焦在沈知晦那只死死捂住左手腕的右手上。

一丝极其微弱、复杂到难以解读的情绪——混杂着痛苦、了然、讥讽、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流星般飞快地从谢衔微那双碎金色的、迷雾笼罩的瞳孔深处掠过。快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悸。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糖浆的甜腻。然后,他用那只沾满了冰冷泥泞和粘稠糖血、苍白透明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般的意味,朝着沈知晦捂着左手腕的右手……伸了过去。

沈知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如同受惊的猛兽,几乎要本能地拔剑斩向那只伸来的“鬼手”!

然而,谢衔微的手指并未触碰他的手腕,甚至没有触碰他捂着腕部的手背。而是在距离寸许的地方,极其突兀地停了下来。沾满泥污和糖血的指尖,带着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拂过尘埃般,极其快速地擦过了沈知晦捂着腕部的那只右手——的手背关节。

那触感……冰冷刺骨!粘腻滑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比清晰的铁锈般的甜腥气息!

如同一条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沾满粘液的毒蛇,用信子极快地舔舐过他的皮肤!

“呃!”

沈知晦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和被亵渎的愤怒,伴随着左手腕深处被彻底唤醒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灼烫般的尖锐剧痛,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他猛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狠狠地、用尽全力抽回了自己的右手!身体因巨大的力道而后仰,撞在冰冷的槐树树干上!

谢衔微那只沾满污秽的右手,僵在半空。碎金色的瞳孔里,方才那丝复杂如流星般闪过的情绪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寒潭般的冰冷。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了然?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惯有的讥讽笑容,却只牵动了胸腹间翻江倒海的伤势,引发一阵更加剧烈、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琥珀色糖浆和血块从他口中涌出。

他不再看沈知晦,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挣扎着,用那只未被锁链束缚、此刻沾满泥泞的左手,艰难地摸索着,抓起那个一首被他紧握在掌心、在穿越“界”时也未曾松开的陈旧签筒。

然后,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投掷一块燃烧的炭火,狠狠地将签筒砸向槐树根部那片依旧微微扭曲、荡漾着水波般涟漪的空间中心!

签筒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那片扭曲的“界”,如同石沉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那股令人心悸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甜腻气息和狂暴的排斥感,也随之迅速淡化、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槐树旁的空间恢复了正常,只剩下清晨微凉的空气和泥土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谢衔微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头一歪,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下去,脸朝下埋进冰冷的泥泞里,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泥污、糖浆和暗红的血渍,脆弱得如同一个被孩童失手打碎、丢弃在泥地里的残破糖人。只有背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残留着一丝气息。

沈知晦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槐树树干,左手腕传来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尖锐刺痛感久久不散,如同跗骨之蛆。他低头看着泥泞中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谢衔微,又看向槐树根部那片己然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空间,最后,目光落回自己右手的手背关节上——那里,被谢衔微冰冷粘腻指尖擦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

他沉默着,如同沉默的岩石。许久,他才僵硬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抗拒,如同拾起一件极其污秽的物品,将昏迷不醒、轻得像一片羽毛的谢衔微,粗暴地扛在了自己宽阔却冰冷的肩膀上。少年的身体软绵绵地垂下,头颅无力地靠在他的颈侧,冰冷的呼吸带着糖浆和血腥气,喷在他的皮肤上。

(五)穿越“界”障

回到死寂的值房,沈知晦如同丢弃垃圾般,将肩上昏迷的谢衔微重重地抛在角落那张铺着薄薄稻草的破旧草席上。

少年的身体在草席上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便再无动静,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

沈知晦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案几前,用火石重新点燃了蜡烛。

昏黄、温暖、属于人间的烛光取代了之前幽蓝的鬼火,驱散了值房内大半的阴森,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腥和心头的沉重。

他坐到冰冷的木凳上,拿起那支狼毫笔,蘸饱了浓稠的墨汁。他需要记录,必须记录!记录下这荒诞透顶的“双修功法”,记录下槐树旁那道诡异的“界”,记录下签筒的封存与消失……以及,谢衔微手腕上那道与自己左手腕灵魂烙印同源、如同命运嘲弄般的狰狞疤痕!

他翻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账簿,厚重的纸页发出沙哑的摩擦声。笔尖悬停在最新一页的空白处,落墨:

“庚申年七月初西,亥时。与谢衔微……”

他刚写下这几个字,笔尖突然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阻滞。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蜜糖混合着铁锈和尸臭的甜腥气,毫无征兆地从账簿内部猛烈爆发出来!书页上刚刚落下的、尚未干透的“谢衔微”三个字的墨迹,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活物,瞬间剧烈地扭曲、翻滚、膨胀起来!墨汁如同沸腾的黑色沥青,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空白,迅速晕染开一大片不断加深、不断扩大、如同毒瘤般的浓重墨污!那墨污的中心剧烈地鼓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想要冲破纸页的束缚钻出来!

沈知晦瞳孔骤缩!汗毛倒竖!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用蛮力按住那团失控沸腾、仿佛孕育着恶魔的墨污!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及那疯狂鼓胀、墨汁飞溅的纸页的瞬间——

“啪嗒!”

一滴冰冷、粘稠、带着浓重铁锈甜腥味的液体,如同精准的箭矢,从角落的方向激射而来,精准无比地滴落在那团疯狂沸腾的墨污正中心!

是血!谢衔微的血!

昏迷在角落草席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头,左耳后那道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再次崩裂,一滴粘稠的、如同融化琥珀般的血液,正顺着他的颈项滑落,穿越昏暗的光线,如同被命运牵引般,恰好滴在了账簿之上!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插入冰水!一阵剧烈无比、令人牙酸的腐蚀声猛然响起!那沸腾翻滚、如同活物的浓重墨污,在与那滴琥珀色血液接触的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停止了扩散和沸腾!翻滚的墨汁迅速凝固、板结,颜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深褐色!

而在那团凝固的、深褐色的墨污正中心,被琥珀色血液浸润渗透的地方,凝固的墨迹并未被染上血色,反而像是被强酸腐蚀、被无形的力量剥蚀、洗涤……渐渐地、清晰地显露出两个被晕染得边缘模糊、字形却依旧透着一股诡异锋锐气息的字形轮廓:

“含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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