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沈在野,权倾朝野的左相,何曾如此不堪过?
最终,那点可悲的,名为“骄傲”的东西,还是占了上风。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刺得他喉咙生疼。
然后,他抬起脚,一步一步,走进了西苑。
他没有让湛卢通报,而是自己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然后,一把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划破了屋内的寂静。
屋子里燃着龙凤喜烛,烛火跳跃,将满室的红绸锦被映照得流光溢彩。
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身影正端坐在床沿,听到声响,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地抬起了头。
是姜桃花。
她头上的凤冠还没有取下,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孟蓁蓁截然不同的眼睛。
孟蓁蓁的眼,像一潭深水,平静,清澈,却深不见底。
而眼前这双眼,则像一汪流动的泉,灵动,剔透,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不易察觉的戒备。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沈在野在心里下了定论。
一个能在宫中活下来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个蠢货。
他一步步走进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影子,在跳跃的烛光下拉得又长又大,将她娇小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进去。
空气凝固了。
姜桃花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戾气。
这和她想象中的“新婚之夜”,完全不一样。
沈在野就那么看了她许久,久到姜桃花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不管你来这府里,有什么目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你都给本相记清楚了。”
“安分守己地待着。不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更不要擅自做主,去招惹你不该招惹的人。”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威胁。
“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说完这句话,他便收回了目光,多看她一眼,都是一种浪费。
屋子里死的寂静。
只有龙凤喜烛上的蜡油,“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烛花。
沈在野的警告,是说给姜桃花听的。
可他的脑子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映出的,却全都是孟蓁蓁的影子。
那个“不该招惹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把一头不知底细的狼放进了自己的家里,却又回头警告这头狼,不许去伤害他原本圈养的那只……
那只他一首以为毫无威胁,却原来爪牙最是锋利的猫。
这算什么?
他是在保护孟蓁蓁?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嫁衣,战战兢兢的女人。
她很美,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美,任何男人看了,都会生出保护欲。
可是在他眼里,这张美丽的脸孔,却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和另一张清冷、淡漠的脸重叠在一起。
孟蓁蓁……
他失神地想着。
他知道,姜桃花进府,一定有她的图谋。
她那样的人,在绝境里挣扎求生,必然是抓住了他这根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她的每一步,都会带着算计。
可孟蓁蓁呢?
她有什么图谋?
她图谋的,只是这个家的安稳,是账册上那些清晰的收支,是库房里码放整齐的粮米布匹。
她像一个最尽职的管家,不苟地维护着他这个“东家”的产业。
她是在维护这个家。
是真真正正地,在把他沈在野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在维护。
而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因为她不哭不闹,就觉得她冷血无情。
他因为她理智冷静,就觉得她不爱自己。
他甚至,因为这份可笑的挫败感,就赌气地,纳了一个妾,一个他根本就不需要的妾,来刺激她,来试探她。
结果呢?
他就像一个挥着拳头打在空处的傻子,把自己震得骨头生疼,而对方,连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
他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疑问,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然后,在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上,搅动,翻滚,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他错了。
从一开始,或许就错了。
他错在用权谋家的眼光,去审视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妻子。
他错在用猜忌和试探,去回应一份他从未看懂过的、沉默的守护。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站在这间喜气洋洋的婚房里,周围是刺目的红色,是陌生的香气,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可他却感觉自己身处冰窖,孤独得快要窒息。
他想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他想回到清晖园。
他想去见孟蓁蓁。
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他要知道一个答案。
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他要亲口问她。
孟蓁蓁,在你心里,我沈在野,究竟算什么?
是你的丈夫?
还是仅仅只是这座相府的主人,一个你需要尽心尽力去应付的东家?
你对我,究竟是爱,还是只有那份冷冰冰的责任?
那个左相正妻的名分,对你来说,是不是比我这个人,重要得多?
他猛地转过身,再也不看床边的姜桃花一眼。
他要回去。
他必须回去问个清楚!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环的那一刻,一个轻柔得要碎掉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
“相……相爷……”
是姜桃花。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惧。
“今夜……您,不留下来吗?”
沈在野转头看了姜桃花一眼,看到她雨打梨花的模样:“我从来不强人所难。”
沈在野的脑海中,只浮现着孟蓁蓁。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赌气?
是,就是赌气。
他想让孟蓁蓁看看,他沈在野不是非她不可。
他有的是女人。
可结果呢?
人家根本不在乎。
何其可笑。
沈在野的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姜桃花那张惊惧未消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
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一个他迫切需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在等着他。
他得回去。
他得回到清晖园去。
他要推开那扇书房的门,他要走到那个女人的面前,他要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要问她!
孟蓁蓁!
你到底是要我这个人,还是要“左相正妻”这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