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清澈坦荡,语气里满是作为主母的周全和体贴。
“相爷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是没有,我便先将这些记下,明日一早就安排下去。”
“……”
沈在野看着她,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还能说什么?
“我就是故意要气你的,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不要你这么贤惠,我要你吃醋,要你发疯?”
他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是不在乎。
或者说,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他这个人。
她在乎的,是“左相夫人”这个身份,是这座相府的平稳运转,是她作为女主人的体面和职责。
在他看来,流云苑的归属,是丈夫的宠爱之争,是两个女人之间的较量。
而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府邸资源的合理调配,是安置新入住成员的行政问题。
他们从一开始,想的就不是一回事。
他以为他们在下同一盘棋,只是彼此对立。
可现在他才发现,她根本就没上棋盘。
她只是站在棋盘边上,有条不紊地擦拭着棋子,打理着棋盘,确保这场游戏能顺利进行下去,至于谁输谁赢,谁占了上风,她毫不关心。
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沈在野像一个用尽全力表演的戏子,台下唯一的观众却只顾着低头数瓜子。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试探,都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他,就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没……没有了。”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
“你……你继续忙吧。”
说完这句,他再也待不下去,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账房。
身后,孟蓁蓁温和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恭送相爷。”
然后,他转过身,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清晖园。
夜风吹在他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扇门里的灯火,以及那道再也没有投向他的、专注的目光。
他正一步步走向另一个女人的院子。
可他的心,却被遗落在了刚才那间堆满账册的书房里,被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碾得粉碎。
通往流云苑的路,沈在野走过无数次。
相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他脑中刻下了精准的印记。
他知道哪里的石子路最平坦,哪一株海棠在春日开得最盛,哪一处的回廊在夏夜最是凉爽。
可今夜,这条路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和陌生。
每一步,都虚浮,无力。
脚下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是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没错,而且是惨败。
败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更可笑的是,他的敌人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
她只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拨着她的算盘,就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清晖园书房里的烛火,那温暖明亮的光,此刻成了他身后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他能想象,在他转身离开后,孟蓁蓁甚至可能连头都未曾抬一下,便又重新沉浸到那堆冰冷的数字里去了。
噼啪,噼啪。
那清脆的算盘声,没有停止,一首跟随着他,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心腔里,反复回响。
一声,一声,都像是在清算他的愚蠢和失败。
他为什么要去质问她?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看到她的嫉妒和愤怒?
成婚两年,他视她为政敌之女,处处防备,时时猜忌。
他给了她一个空壳般的正妻之位,却将她这个人,牢牢地关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他将她当成一枚棋子,一枚用来稳固朝局、平衡势力的棋子。
可他忘了,棋子是死的,而孟蓁蓁是活的。
她会呼吸,会思考,会心寒。
是他亲手把她推开的。
如今,她只是学会了如何在一个没有丈夫温情的环境里,为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这有什么错?
她打理中馈,执掌家业,将偌大的相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让他可以在朝堂之上毫无后顾之忧地冲锋陷阵。
她做得,甚至比任何一个他能想到的贤妻,都要好。
可他要的,偏偏不是这些。
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那尖锐的痛楚让他有了清醒。
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汹涌澎湃。
是对她那份该死的平静?
还是对自己此刻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说不清楚。
这股邪火无处发泄,便尽数转向了那个他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个即将要见的女人。
姜桃花。
一个他为了某种政治目的,为了给某些人看的姿态,而纳进府的女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在外面受了气,却只敢回家冲着下人发火的懦夫。
脚步,停在了西苑的门口。
新修葺的院墙,新挂上的红灯笼,连门扉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
那红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息,是新漆的味道,混杂着女子闺房里特有的脂粉香气。
这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里,是一个新开始。
是一个新女人的住处。
是他沈在野,除了正妻孟蓁蓁之外,另一个女人的领地。
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贴身的侍卫湛卢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知道相爷今晚心情不好,从清晖园出来时,那脸色就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在野的目光穿过院门,落在主屋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门里透出明亮的烛光,将窗纸映得一片暖黄。
他应该推门进去的。
这是他身为男主人的权力,也是他今晚必须履行的“职责”。
满府的下人都在看着,朝堂上那些伸长了耳朵的同僚政敌也都在等着。
他若是不进这个门,明天一早,各种揣测和流言就会像雪片一样飞满整个京城。
可是,他的脚却像是被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
他只要一想到,他踏进这个门,就意味着彻底将孟蓁蓁留在了身后,就意味着默认了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胸口就闷得发慌。
他想回去。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他想回到清晖园,回到那间堆满账册的书房。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夺走她手里的笔,打翻那该死的算盘,然后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
他要问她。
孟蓁蓁,你看着我!
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不在乎!
你嫁给我沈在野,究竟是为了左相夫人这个名分,还是为了我这个人!
哪怕,哪怕只有一毫,是为了我这个人?
这个疯狂的念头灼烧着他的理智。
然而,理智的另一端,是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
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的火焰。
他能想象得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她会用怎样诧异,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