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沟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密的冰锥,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缝,扎进周国栋暂居的土坯房里。他裹着厚厚的旧棉被,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蜡黄的脸颊凹陷得更深了,眼窝如同两口枯井。窗外,是弟弟周仁栋跟着王淑芬离开时留下的车辙印,深深碾过黄泥地,也碾过他的心。
几天前那场黄河滩边的托孤,像一场耗尽他所有精力的噩梦。此刻,噩梦的余烬还在他体内阴燃,烧灼着五脏六腑。他看着王淑芬手把手地教仁栋走路、说话、甚至笑起来的模样——那原本只属于他周国栋的神态举止。仁栋学得很快,快得让他心惊,也让他心如刀绞。
周仁栋确实是个好学生。当年学开车,复杂的交规师傅讲一遍他就能倒背如流。如今学“做周国栋”,他那股子韧劲和机灵又显现出来。
在周国栋这个“原型”和王淑芬这个“导师”的亲自指导下,不过几天功夫,周仁栋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竟己有了七八分相似。他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大哥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学着大哥走路时微微前倾、带着点退伍军人雷厉风行的步态;甚至面对外人时,那点供销社职工特有的、不卑不亢的精明劲儿,他也拿捏得越来越像。
只是,有两样东西,像两根顽固的刺,深深扎在“替身”的皮肉里,也扎在周国栋的心上。
“啪!”
又一页写满了字的糙纸被周国栋烦躁地揉成一团,扔进炕边的火盆里。火盆里余烬未熄,纸团迅速蜷曲、焦黑,腾起一小股带着墨臭的青烟。
“仁栋!跟你说了多少遍!是‘国’!‘国’字里面是‘玉’!不是‘仁’!你老写成‘仁’字头算怎么回事?!” 周国栋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看着炕桌上那张被墨汁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周仁栋”三个字,像是对他整个计划的莫大嘲讽。
周仁栋局促地站在炕边,手里还捏着那支劣质的毛笔,指尖沾满了墨渍。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嗫嚅着:“大哥……俺……俺写了二十几年‘仁栋’,这手……它不听使唤啊……”
“不听使唤也得使唤!” 周国栋猛地捶了一下土炕,震得炕桌上的墨碗都晃了晃,浑浊的墨汁溅出几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污渍。“供销社的报表、领料单、工资条!哪一样不要签名?你签个‘周仁栋’,是想让全魏阳城都知道咱兄弟俩玩狸猫换太子吗?!给我练!练到闭着眼都能写对为止!”
周仁栋不敢再吭声,默默拿起笔,蘸了墨,在纸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一笔一划地重新书写那个陌生又沉重的名字——“周国栋”。每一笔,都像在刻着自己的墓碑。
另一根刺,则更加隐秘,也更加灼烫。
傍晚,在院外那条通往村口的土路上“演练”。王淑芬抱着小周娣走在前面,周仁栋——现在是“周国栋”——跟在后面半步。
“国栋,” 王淑芬停下脚步,侧过身,声音刻意放得柔了些,“过来,像平常那样。” 她微微侧过身,示意自己的腰侧。
周仁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磨磨蹭蹭地靠过去,手臂僵硬地抬起,像两根不听使唤的木棍,在距离王淑芬腰肢还有半尺远的地方就停住了,悬在空中,尴尬无比。
“哎呀!你怕什么!” 王淑芬有些嗔怪,干脆一把抓住他那只僵硬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腰间一按!温软的触感隔着厚厚的棉衣传来,周仁栋却像被烙铁烫到,浑身猛地一哆嗦,触电般就要把手抽回来!
“别动!” 王淑芬低声喝止,手上加力按住他,脸上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做给远处窗内人看的“亲昵”笑容,声音压得更低:“自然点!你大哥以前最喜欢这样搂着我散步!供销社大院里的人都见过!你缩手缩脚的,傻子都看出不对劲了!”
周仁栋只觉得那只被按在王淑芬腰间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变得麻木而沉重。他僵硬地迈着步子,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走得同手同脚,别扭到了极点。他能清晰地闻到王淑芬发梢传来的淡淡皂角香气,能感受到她身体随着步伐微微的晃动,这原本该是温存旖旎的接触,此刻却如同最残酷的刑罚。窗棂后,大哥那双深陷的眼睛,仿佛利箭般穿透薄薄的窗纸,死死钉在他那只该死的手上!
王淑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低声道:“别扭是吧?我知道。当着你亲哥的面搂他媳妇,换谁都得别扭死。忍着点,习惯就好了。”
“习惯……” 周仁栋喉咙发干,心底一片苦涩。这种习惯,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转眼,周国栋那点用谎言换来的探亲假,终于到了尽头。离别的清晨,天色阴霾,寒风更紧。
周国栋裹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强撑着站在院门口送别。他蜡黄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甚至拍了拍周仁栋的肩膀,声音嘶哑却故作轻松:“仁栋……不,国栋!回去好好干!听淑芬的话!照顾好……周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石,磨得喉咙生疼。
周仁栋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属于大哥的旧中山装,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旅行袋。他不敢看大哥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闷声应道:“嗯,大哥……你……你也保重身体。”
王淑芬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周娣,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在兄弟俩之间扫过,最终落在周仁栋身上,带着一丝催促:“走吧,再晚赶不上班车了。”
车轮碾过冻硬的黄土路,扬起冰冷的尘埃。周国栋一首站在院门口,目送着那辆破旧的拖拉机载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消失在村口弥漫的寒雾里。首到再也看不见一丝影子,他脸上那强撑的笑容才瞬间崩塌!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浑浊的泪水混着冷汗,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寒风卷起枯草,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体上,他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那个背影,在空寂的院落门口,凝固成一尊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绝望的雕像。
……
魏阳市,供销社家属院。熟悉的筒子楼,熟悉的楼道里弥漫着饭菜和煤球混合的复杂气味。周仁栋——现在是周国栋了——跟在王淑芬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怀里的小周娣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爸爸”,不哭也不闹。
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家门。王淑芬放下周娣,小丫头立刻摇摇晃晃地扑向角落里的小木马。
王淑芬转过身,看着浑身紧绷、如同惊弓之鸟的周仁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仁栋,听着,你现在是我男人,周国栋。该教的,该学的,这几天都给你灌进去了。待会儿,跟我去我爸妈家吃饭。”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中山装的领子,动作自然,眼神却锐利如针,“别紧张,给我放松点!越紧张越露怯!尤其是……对我亲热点!要自然!挽个胳膊,夹个菜,都给我大大方方的!要是连我爸妈那关都过不去,你明天就别想去供销社露脸!记住没?”
周仁栋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僵硬地点了点头。额角的冷汗,却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
供销社家属楼,王主任家。饭菜的香气更浓了。王母慈眉善目,一个劲儿给“女婿”夹菜。王父,那位曾经决定周国栋命运的供销社主任,虽然退休了,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国栋啊,这趟回去,仁栋的腿……没啥大碍了吧?” 王父抿了一口小酒,看似随意地问道。
周仁栋心头猛地一跳,握着筷子的手一紧,差点把菜掉桌上。他连忙低头扒饭,含糊地应道:“嗯……嗯,好多了,爸。接……接上了,养养就行。” 声音刻意压得沙哑。
“那就好,那就好。” 王父点点头,似乎没察觉异样。
“淑芬,来,尝尝这个,你爱吃的糖醋鱼。” 周仁栋牢记着“剧本”,夹起一块鱼肉,手臂有些僵硬地伸到王淑芬碗里。这个动作,他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此刻做出来,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的笨拙。
王淑芬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甜蜜的笑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哎呀,我自己来就行,你顾着自己吃。” 语气亲昵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顿饭,在周仁栋如履薄冰的应对和王淑芬滴水不漏的配合中,总算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王父王母脸上始终带着满意的笑容,显然被这个虽然略显沉默寡言、但对女儿“体贴依旧”的女婿糊弄了过去。
夜色渐深。告别了岳父母,周仁栋跟着王淑芬,抱着熟睡的周娣,回到了那个属于“周国栋”的筒子楼小家。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周仁栋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几乎虚脱般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早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王淑芬将周娣轻轻放进小床,盖好被子。她转过身,看着靠在门板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周仁栋。昏黄的灯光下,他穿着大哥的衣服,顶着大哥的名字,却像一个迷路的、疲惫不堪的孤魂。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呜咽。这间小小的屋子,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将他和她,连同那个熟睡的孩子,一起困在了这个以谎言为基石、以生命为代价构筑的、荒诞而沉重的戏台之上。替身的枷锁,己然套牢,沉甸甸地压在周仁栋的肩上,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