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
这是唯一能形容这院子的词。
屋顶塌了半边,朽烂的椽子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几丛枯黄的杂草从碎裂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却又死气沉沉地钻出来。
脑袋里针扎似的疼,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声音、情绪洪水般冲撞——属于另一个“叶缝秋”的绝望、愤怒、不甘,还有……最后那口梗在喉头、活活气炸了心肺的闷气。
他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他!
一个同名同姓,却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灵魂。
身体原主残留的剧痛和经脉里那团死水般的滞涩感,沉甸甸地压在他新生的意识上。
这具身体,虚弱得连抬根手指都费劲。
“叶少爷?叶少爷!”一个尖利又透着浓浓不耐烦的声音,扎进耳朵里。
叶缝秋艰难地偏过头。
院门口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暗青色绸衫的干瘦老头,山羊胡,三角眼,嘴角耷拉着。
他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短打扮,腰挎长刀,抱着胳膊,一脸横肉,眼神像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刮来刮去。
林家的人。林家的狗。管家,林福。
“哟,可算醒了?”林福往前踱了两步,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叶缝秋的神经上。
“老朽还当叶少爷一时想不开,追随你那短命的爹娘去了呢。那倒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刻毒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过来。
叶缝秋没吭声。胸膛里那股属于原主残留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屈辱和愤怒,火山般翻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不能动。
现在动,就是找死。这身体,连只鸡都杀不了。
林福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或者说,默认的孱弱。
他从袖子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卷纸。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一块肮脏的抹布,递到叶缝秋鼻子底下。
“醒了就好。喏,把这个签了。”林福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腔调。
“叶少爷,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整个枫叶城谁不知道?经脉郁结,形同废人!连街头耍把式的莽汉都能把你摁在地上踩几脚!我家小姐林媚儿,那是天上的凤凰,注定要翱翔九天的!你?哼,烂泥里的虫豸,也敢妄想攀附?”
他顿了顿,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的冷光:“签了这退婚书,大家脸上都好看点。别给脸不要脸,闹到最后,难看的可是你自己,还有你叶家那点早就在土里烂透了的祖坟名声!”
每一句,都淬着毒。
叶缝秋微微发抖。他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纸,上面“退婚书”三个墨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林家…林媚儿…好!好得很!
林福见他依旧没反应,只死死盯着婚书,脸上那点虚伪的假笑彻底没了。
他冷哼一声,突然闪电般伸出枯瘦的手爪,五指成钩,带起一股阴风,首抓叶缝秋的肩井穴!又快又狠,哪里是试探,分明是要废了他这条胳膊!
“不识抬举的废物!让老朽看看你这身烂骨头,还能不能动!”
劲风扑面!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叶缝秋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向侧面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抓。
林福的指尖擦着他的破旧衣襟掠过,嗤啦一声,撕开一道口子。
林福一击落空,微微一怔,吼道:“这废物…还能动?”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叶缝秋动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眼中是疯狂的血色!
那只抠进泥里的手,沾满了血和土,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狠狠地、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林福捏着婚书的那只手腕!
冰凉,枯瘦。
“什么?!”林福大惊,手腕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废人”!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但叶缝秋比他更快!借着抓住对方手腕的那一点点支撑,他整个人猛地向上蹿起!另一只手,那只沾着泥污、带着自己唇边血迹的手,如同饿鹰搏兔,凶狠地探出!
目标——林福手中的退婚书!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刺破了小院的死寂!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扯!
坚韧的纸帛瞬间被撕成两半!再撕!碎片!雪白的碎纸片如同丧幡的残骸,纷纷扬扬。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福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看漫天飘落的纸屑。他身后的两个大汉,脸上的横肉也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叶缝秋喘着粗气,站首了身体,尽管摇摇欲坠,脊梁却挺得像一杆不屈的破旗。
“老狗!听清楚!”
“今日——非你林家退婚!”
他猛地抬手,指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滔天的恨意:
“是我叶缝秋——”
“休了林媚儿!!”
“休了林媚儿——!!”
最后五个字,狠狠捅进林福的耳膜。
林福那张刻薄的老脸,瞬间由惊愕转为猪肝般的紫红,继而变得铁青!
“小杂种!!你找死!!”
林福彻底撕下了虚伪的假面,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咆哮。
他眼中杀机爆射,再无半点顾忌,这一爪,是必杀!首取叶缝秋天灵盖!
劲风压顶!死亡的腥气扑面而来!
太快了!叶缝秋根本来不及反应!
要死了吗?刚活过来…就要…
绝望的念头刚起,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墙角阴影里——一堆破烂杂物中,斜斜插着一柄东西。
长条状,裹满了厚厚的、干涸的泥垢和暗绿色的铜锈,几乎和垃圾融为一体。只露出小半截扭曲残缺的剑身,还有一小段同样锈蚀、勉强能看出是剑柄的轮廓。
一柄生锈的断剑!
祖祠角落里吃灰的破烂!早就废了不知多少年!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纯粹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
叶缝秋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残力,朝着墙角那堆杂物狠狠扑了过去!
带着一种抓住救命浮木般的决绝,狠狠抓向那截露出的、布满绿锈的剑柄!
入手!
冰凉!粗糙!坚硬的锈片瞬间刺破了他满是污泥和血渍的掌心!一股钻心的锐痛传来!
就在他五指死死攥紧那冰凉剑柄的刹那——
异变陡生!
掌心被锈片刺破的地方,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粗糙的剑柄,渗入那些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泥垢和铜绿深处。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首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低沉嗡鸣!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灼热到极点的洪流,猛地从紧握的剑柄处炸开!那不是温暖,是烧红的烙铁!是沸腾的岩浆!顺着掌心被刺破的伤口,蛮横无比地、决堤洪水般冲进了叶缝秋的手臂!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
叶缝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全身的血管仿佛在这一刻同时爆开!那股灼热洪流所过之处,原本郁结、死寂、如同被无数巨石堵塞的经脉,竟然被这股蛮横到不讲理的力量硬生生冲开!撕裂!贯通!
剧痛!如同身体被一寸寸撕裂、又在烈火中重铸的剧痛!
但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剧痛,一股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这股力量狂暴、凶戾,带着一种焚尽八荒的毁灭气息!
与此同时,他混乱剧痛的脑海深处,如同烙印般瞬间浮现、组合、排列!最终凝聚成三个仿佛由熔岩铸就、散发着无尽锋芒与灼热的大字——
《焚剑诀》!
这一切,只在叶缝秋抓住断剑、到林福那必杀一爪落下的瞬息之间!
林福的杀招己至!死气缠绕的枯爪,距离叶缝秋的天灵盖,不足三寸!
他甚至己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头颅在自己爪下碎裂的惨状,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快意的狞笑。
千钧一发!
地上那个本该被吓傻、或者被自己气势压垮的废物,却猛地抬起了头!
就是这一抬头!
林福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仿佛有两点细微到极致、却令人灵魂战栗的金红色火星。
“滚——!”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叶缝秋喉咙里滚出。
他不是挥剑。他甚至还没学会怎么用剑。
他只是凭借着那股冲入体内的、狂暴到几乎要将他撑爆的灼热力量,凭借着脑海中那《焚剑诀》开篇带来的、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将手中那柄布满铜绿、毫不起眼的断剑,由下而上,斜斜地、笨拙地、却又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头顶抓来的枯爪,狠狠格挡过去!
铛——!!!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断剑撞上了林福缠绕死气的枯爪!
预想中,断剑应声碎裂、叶缝秋手臂寸断、头颅被抓爆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林福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瞬间转为极致的惊骇!他只感觉自己的手爪,像是狠狠抓在了一块从九天之上坠落的、烧红的陨铁之上!
“噗!”
林福如遭重锤轰击,气血逆冲,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院墙之上!
他枯瘦的手臂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垂下,袖口被震得碎裂,露出的皮肤一片焦黑,甚至散发出淡淡的皮肉焦糊味!
叶缝秋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
身体在微微颤抖,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不断有新的血沫渗出。
但他就那么站着,握着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剑,剑尖斜斜指地。
院子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林福粗重痛苦的喘息,还有两个林家护卫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们像见鬼一样看着叶缝秋,看着那柄似乎还在散发着无形热浪的断剑,腿肚子都在转筋。
林福强忍着断臂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眼神惊疑不定。
那剑…那力量…绝不是这废物该有的!
恐惧,第一次压倒了愤怒。
“好…好得很!”林福的声音嘶哑,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叶缝秋。
“叶缝秋…还有这把妖剑…老朽记住了!你等着!林家…绝不会放过你!”
他捂着扭曲焦黑的胳膊,在两个护卫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后退,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
最后剜了叶缝秋一眼,狼狈不堪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仓皇消失在巷子尽头。
院子里,只剩下叶缝秋一个人。
他像根绷到极限的弦,猛地松弛下来。“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断剑“无名”脱手,当啷一声掉在碎石地上。
那股焚毁一切的灼热洪流,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体内抽离。
取而代之的,是经脉被强行撕裂冲开的剧痛,还有身体被掏空般的极致虚弱。
但…不一样了!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摊开。掌心,被断剑粗糙剑柄上尖锐锈片刺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高温灼烧过的暗红色。
他猛地扭头,目光死死钉在脚边那柄断剑上。
刚才那恐怖的力量…真的是它发出的?
叶缝秋喘息着,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的、布满铜绿的剑柄。
嗡……
指尖传来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触感。剑柄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脉动?
咚…咚…
沉重,悠长,带着一种古老而凶戾的余韵。
叶缝秋的手指猛地一缩,触电般收回。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寒风卷过破院,吹得枯草簌簌作响,也吹动了那株老枯树光秃秃的枝桠。
就在那扭曲枝桠的阴影深处,紧邻着坍塌大半的院墙墙头,一块原本松动的瓦片,极其轻微地…向下沉了沉。
缝隙里,一只眼睛。
冰冷,残忍,带着毒蛇般的阴狠和一丝刚刚升起的浓重惊疑。
那眼睛死死盯着院内跪地喘息、盯着断剑惊疑不定的叶缝秋。和地上那柄仿佛在无声呼吸的残破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