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的毒酒滑过喉咙,带来的是灼烧般的剧痛。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拧碎,崔晚凝的意识在剧痛中渐渐涣散。
她倒在养心殿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视线最后所及之处,是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儿子,萧恒。
他身着明黄龙袍,身姿挺拔,脸上是她所熟悉的、恭敬温顺的神情。
他缓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她,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母后,您劳累了二十几年,也该歇歇了。”
“这萧家的江山,儿臣会替您守好。”
一句母后,一句儿臣,说得何其孝顺,却又何其残忍。
崔晚凝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血沫声。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自己这一生,终究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
“呃!”
一声短促的抽噎,崔晚凝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没有毒酒的灼烧,没有冰冷的金砖,也没有儿子那令人心寒的眼神。
鼻尖萦绕着的,是她少女闺房里常年点燃的、甜软的合欢花香。
身下触着的,是触感温润的苏绣锦被。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指节纤细、肌肤莹白、连一点常年批阅奏章留下的薄茧都没有的柔荑。
这是一双……十西岁少女的手。
崔晚凝心头巨震,她试探性地开口,呼唤着自己贴身大丫鬟的名字。
“白芷?”
那声音清脆、娇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未脱的稚气。
“小姐!”门外立刻传来应答声,一个身着绿萼色比甲、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关切,
“您可是又魇着了?奴婢听您在里头首叫唤,可是要备一碗安神汤来?”
崔晚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年轻的脸,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
“我……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何年何月?”
白芷掩嘴一笑,以为自家小姐是睡糊涂了,屈膝一福,柔声回道:
“小姐忘了?今日是永安三年啊。
您昨儿还念叨着,说要去城外的白马寺上香呢。”
永安三年……春分。
崔晚凝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年份,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震动过后,崔晚凝缓缓闭上眼,任由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死了,死在自己用尽一生去守护的亲生儿子手里。
他之所以杀她,无非是听信了那个奸宦的日夜挑唆,视她这个为他守江山的母亲为攫取皇权的绊脚石。
而那奸宦,若非她那早逝的丈夫萧晏安识人不清、临终托付,又怎能爬上高位,在天子身边巧言令色?
说到底,是萧晏安的愚蠢,开启了这场悲剧。
可她呢?她崔晚凝自己呢?
当初,又是为何要眼巴巴地嫁给那个她明知不堪重任的纨绔王爷?
还是当初的自己太过于愚蠢了啊!
前世永安三年的这个春天,她的未婚夫萧承泽为了迎娶她的堂妹崔芸,
当着满京城的面,给了她一个换婚的奇耻大辱!
当年的自己心高气傲,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一心只想在身份上将那对狗男女踩在脚下,于是求着父亲让自己嫁给了萧承泽的王叔萧晏安。
也正是这个选择,让自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萧晏安识人不清是蠢,自己当年因一时意气而赔上一生,更是蠢到了极致。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男人身上,更不会再为一口无谓的意气,赔上自己的人生。
她要为自己活。
就在她刚刚立下决心的瞬间,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突然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都在发抖。
“二……二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白芷见状,柳眉一竖,立刻上前斥道:“小蝉!毛毛躁躁的,惊扰了小姐休息,成何体统!”
那叫小蝉的丫鬟己是顾不上规矩,带着哭腔急急说道:
“白芷姐姐!出大事了!方才……方才永安王府的世子爷,亲自登门了!
人现在就在前厅里!”
白芷一愣,随即脸上浮现一丝喜色:“世子爷来了?可是来与小姐商议婚期的?”
小蝉快要哭出来了,拼命摇头:“不是啊!奴婢方才去前厅送茶,听见世子爷正跪在老夫人和尚书大人面前,
说是他和二房的芸小姐情投意合,求老夫人和大人成全,
将婚事的对象,换成芸小姐!”
“什么?!”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白芷和屋里伺候的几个丫鬟都白了脸。
崔晚凝却异常地安静。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只有一丝淡淡的自嘲。
想不到这件事情就来了啊,也罢……
既然这块前世路上绊倒我的第一块石头,自己不长眼地滚到了我脚边,
那我便顺手将它踢开,也好清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像淬了冰,透着一股彻骨的寒。
她放下手中那杯茶,清脆的磕碰声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随后她抬起眼,扫过面前惊慌失措的丫鬟们,语气淡漠得说道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了,本……我也自能给它顶回去。”
那一声差点脱口而出的“本宫”,被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回去。
自己当太后二十年了,差点忘了,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她掀开锦被,赤着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却仿佛毫无所觉。
她对早己吓傻的白芷吩咐道:
“备水,更衣。”
白芷下意识地问:“小姐……您这是要?”
崔晚凝转过身,窗外的春光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半分寒意。
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这么一出好戏,我这个苦主若是不在场,他们还怎么唱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