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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水还没在草尖儿上褪尽，一个穿得明显“光鲜”些的人就撞开了爻贞子家那扇破门。光鲜也只是相对——浆洗得发白但还算完整的灰色细麻布长衫，腰间系着条染成暗青色的粗布腰带，脚上套着厚底的麻鞋，鞋面没破洞，就是沾满了泥点子。
是田奎家的管家。
田奎，吕地最大的“田主”，攥着河谷西岸大半算得上肥沃点的淤土地。管家姓王，村里人私下叫他“王蝎子”。他一路小跑过来，气息倒不太喘，就是脑门上全是油汗，顺着那张又干又黄还总耷拉着眼皮的脸往下淌，抹得几缕贴在脑门的头发都湿漉漉黏在头皮上。
“爻大人！爻大人您可得快！”王管家声音又尖又急，袖子里露出一只枯柴般的手，还翘着尾指，挥苍蝇似的指着门外方向，“我家老爷的‘耕丰犁’！丢了！就昨儿晚上！屋里那铜匣子锁着呢！地窖门闩都没动！那么大个活物就这么飞了！”
他嘴皮子快得像炒豆子，汗珠甩出去：“老爷急得冒烟了！那东西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带着河神老爷‘黍稷丰登’的福气纹的！没了它，今年春种都悬乎啊！地里那些贱骨皮蠢得要死，离了这犁头，牵条牛都犁歪垄！爻大人，您老可得赶紧想个法子！”他那油汗脸皱成一团，眼睛瞄着爻贞子那看不出表情的老脸，语气添上几分哀求，“要是找不回来……我家老爷那头……小的……小的也交代不过去哇！”
爻贞子正用一块沾湿的旧皮子，缓慢擦拭着桌案上一块半干透的龟甲。听了管家的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
王管家急了，正要再催。爻贞子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这才抬了抬，眼风掠过管家汗津津的脸，落在一旁窗根下缩着、低着头默默收拾一捆干药草的子昭身上。那眼神很平常，甚至有点浑浊，看不出情绪，却像无声的指令。
“子昭，跟着去田家看看地方。”
子昭放下手里那根细长弯曲的“钩藤”，抬起头。对上爻贞子那双依旧古井无波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是。”没有多余的话。心里清楚，这大概是某种“见习”的开始。
田家的院落在村北头，比爻贞子那院大两倍不止。一水的泥墙茅顶，但茅草铺得密实，墙也夯得高些、平展些。院门宽大，用整根粗壮木头做门框门槛，木料颜色发乌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一进院子，气氛就不对。
几个穿着破布烂衫、枯瘦佝偻的农人正跪在院中央夯实的土场地里。旁边站着两个同样穿着短打、但明显更壮实的家丁，手里拎着胳膊粗的短棍。正中的一个汉子——大概是刚才在田里被王蝎子指为“蠢得犁歪垄”的——正被一个身材中等、穿着深蓝细麻布袍子的男人揪着衣领子连踹带骂！
那穿蓝袍的就是田奎田老爷。肚子微凸，脸膛发黄泛着油光，眼角耷拉着深刻的纹路，嘴巴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此刻他额头青筋暴起，唾沫星子喷在那跪地农人的脸上：“眼珠子叫狗吃了？！看个院子都看不住！饭都吃到猪槽里去了？！”一脚踹在那人的肋巴骨上，那人闷哼一声，身子一歪蜷缩起来，不敢吭声。
旁边跪着的另外几个农人抖得更厉害，头死死抵着冰冷硬实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汗馊气，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子昭鼻子很灵，尤其是对这种味道。
院角堆着些农具，锹镐榔头之类。中央空出一块地方，地上还留着点痕迹。一圈浮土被搅乱了，边上还有个浅浅的泥印子窝窝，窝窝里还留着几道细微的、很新的刮擦划痕，像是重物被硬生生磨蹭拖拽过地面留下的。
那就是放犁头的地方？子昭心念一动，脚步快了几步走到那痕迹边上，蹲下身。王蝎子跟在后面还想说什么，被子昭这动作噎了回去。
痕迹旁边的硬泥地上，还散落着几点极其细小的、闪着微弱反光的东西？子昭伸手，指尖在浮土上一捻。
是一些金色的粉末？非常细小，不到米粒大，质感极其干燥轻盈。凑近了闻，没有味道。这不像是……农田里的土？更像是……谷壳？麦壳上那种薄如蝉翼的金黄色颖壳碾碎的粉末？
田奎还在那儿跳脚骂：“肯定是那帮贼骨头！昨晚上守夜的懒鬼……”他指着另外几个跪地的农人。
子昭没理会身后的咆哮和喝骂，目光落在那浅浅拖拽痕迹延伸的方向——正对着西边院墙根底下。那墙上新砌了泥抹面的地方，有一处大概肩高的位置，泥抹得不太平整，像是匆忙修补的，还湿乎乎地透着水汽。
王管家也看到了子昭的视线，赶紧凑过来，油汗脸堆着忧色：“后生……您这是看出点什么？”他没敢叫子昭名字，怕田奎听见又不痛快。
子昭站起来，拍了拍沾在指腹上的那点金粉屑。他看向那处新糊的墙泥：“墙那儿？”
王蝎子顺着看过去，脸色变了变，支吾道：“啊……那个啊……是……是昨儿看门的李三毛，笨手笨脚赶驴撞塌了点墙角，慌里慌张用泥巴糊了下……还没干透呢……您别在意……”
慌里慌张？堵驴撞塌的墙洞？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穿过混乱的喧嚣。
子昭转身，在田奎的咆哮和家丁的威胁声中，在那些跪地农人的压抑喘息和恐惧中，朝着田奎和王蝎子微一点头，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压过院里的混乱：“大人，我去看看院外西周。”
他没等回应，径首穿过田奎家宽大的院门门槛，走到了外面的土路上。冷风带着清新的土腥吹来，微微卷走了院里那股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气息。
院墙根下，顺着刚才发现拖拽痕迹和湿泥墙的方向走。土路上车辙印杂乱，牲畜脚印交错。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一寸寸搜寻。寻找什么？脚印？牲畜痕迹？还是……别的？
泥土混杂着草梗，湿软的地方印着深浅不一的蹄印、人鞋踩过的模糊印子。就在田家西墙根外侧，离刚才院内湿泥墙位置不远的地方，一块相对较硬的干泥地面上，赫然印着几个新鲜的、边缘清晰的……脚印！
不是粗糙的草鞋印！也不是农人光脚板的那种宽扁印子！而是某种……编织细密、鞋底平整、尺寸较小巧的鞋踩出来的清晰轮廓！那鞋印边沿似乎还沾着点极其细小的……蓝紫色的颗粒？粘在硬泥边缘，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子昭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伸向那个清晰的脚印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