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偏殿内,死寂被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恐慌取代。林默如同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无声无息地伏在那片散发着诡异磷光的黑色岩石上。左肩胛骨下,那枚漆黑的三棱透骨锥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嵌入骨肉,周围皮肉的青黑色毒痕如同活物般狰狞蔓延,又被一丝极其微弱、艰难渗出的淡蓝色能量流勉强阻滞着,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僵持。他胸前的玉佩彻底黯淡,表面那道细微的裂纹如同绝望的伤疤,再无半点幽光流转。
王德枯瘦的手按在腰间一块温润的玉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浑浊的老眼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禁卫惊恐的脸,最终落回林默身上,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惊悸、敬畏、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悚然。刚才那超越凡俗理解的一幕,那玉佩在濒死之际爆发出的、如同神迹又似妖异的力量,彻底击碎了他数十年构建的认知藩篱。
“封锁!给咱家封死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王德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宫廷最深处的铁血,“调龙武卫!封锁整个西北宫苑!所有今日当值、巡逻、甚至只是路过此地的宫人、侍卫、杂役,全部羁押!分开审!往死里审!挖不出刺客的影子,你们都给咱家提头来见!”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那滩被污秽闪电腐蚀出的、依旧冒着丝丝黑烟的坑洞,又猛地指向林默肩头的毒锥,“还有这个!给咱家查!查这毒的来历!查这暗器的出处!查这天杀的妖云!查不出个水落石出,这皇宫,怕是要翻了天了!”
禁卫们被王德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阴冷杀意所慑,无不噤若寒蝉,轰然领命,动作迅疾如风地执行封锁和抓捕命令。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远处传来的呵斥与骚动声,瞬间打破了冷宫长久以来的死寂。
很快,几名须发皆白、提着沉重药箱的御医在禁卫的簇拥下,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太医院判看到林默的状况,尤其是那肩头触目惊心的青黑色毒痕和微弱蓝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快!快抬到干净地方!小心!别碰到伤口!”院判声音发颤,指挥着禁卫小心翼翼地将林默抬离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岩石,平放在殿内相对干净的一处空地上。
银针试探,药粉敷洒,院判的手指搭上林默几乎探不到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脉象…游丝悬绝,浮散无根…这毒…霸道绝伦!非是寻常蛇虫草木之毒!似…似能蚀髓坏血,阻绝生机!更兼内腑受创极重,元气几近枯涸…这…这…”院判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凶险的伤势,“那蓝光…似乎能延缓剧毒蔓延,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老夫…只能先用百年老参吊住一口气,辅以冰片、犀角粉清心护脉,暂缓其势…若想拔毒…难!难如登天!除非有传说中的解毒圣物,或…或施术者亲配解药…”
王德听着院判的诊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目光死死盯着林默肩头那枚毒锥,又扫过院判苍白绝望的脸,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没有解药!连太医院判都束手无策!这几乎判了林默死刑!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尖细悠长的通传:“陛下驾到——!”
沉重的殿门被完全推开,一身玄色常服、面容沉凝如水的皇帝李承佑,在众多贴身内侍和精锐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龙行虎步,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扫过殿内混乱的景象——那冒着黑烟的腐蚀坑洞、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岩石、御医们如临大敌的抢救、禁卫们紧张肃杀的神情,最后,定格在昏迷不醒、气息奄奄、肩头插着毒锥的林默身上。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偏殿,所有嘈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御医们急促压抑的呼吸和药杵捣药的轻微声响。王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老奴…护驾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李承佑没有立刻理会王德,他的目光在林默身上停留了数息,那目光深沉似海,翻涌着惊疑、震怒、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他看到了林默肩头那枚淬毒的暗器,看到了那诡异蔓延又被淡蓝微光艰难阻滞的青黑色毒痕,更看到了林默胸前那枚黯淡无光、带着一道细微裂纹的玉佩。
“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王德跪伏在地,身体微微颤抖,以最快的速度、最简洁的语言,将之前遭遇妖云邪雷袭击、林默重伤后闯入冷宫、玉佩异变、以及那千钧一发的致命刺杀,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禀报了出来。他重点描述了玉佩在能量暴走濒临崩溃之际,如何本能地激发出那层阻挡致命一击的淡蓝涟漪,以及此刻玉佩黯淡、裂纹显现、渗出微弱蓝光延缓剧毒的诡异情形。
“…那妖云面孔,狰狞可怖,绝非人力可为!那污秽邪雷,蚀金化铁,阴毒无比!那刺客一击,更是快逾闪电,时机拿捏得歹毒精准,绝非寻常江湖手段!若非…若非仙师这随身法宝在绝境中显灵护主…”王德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后怕和敬畏,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惊悸的颤抖,“陛下…老奴斗胆…仙师所持之物,恐…恐非人间凡品…其力…其威…己非我等凡人所能揣测啊…”
李承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到玉佩异状时,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缓步走到林默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中的林默脸色灰败,嘴唇乌青,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痛苦的颤抖。那肩头的青黑色毒痕,在淡蓝微光的阻滞下,如同被束缚的毒蛇,依旧在缓慢而顽强地侵蚀着生命。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枚布满裂纹、黯淡无光的玉佩上。他缓缓伸出了手。
“陛下!不可!”王德和旁边的太医院判几乎同时惊呼出声!那玉佩的诡异,刚才狂暴的能量波动,还有此刻渗出的未知蓝光,都让他们感到本能的恐惧!
李承佑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距离玉佩不过寸许。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玉佩散发出的微弱、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波动,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的排斥和危险预警。他深邃的目光在林默痛苦的面容和那枚神秘的玉佩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收回了手,负于身后。没有触碰。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命。”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太医院所有珍贵药材,任凭取用。王德。”
“老奴在!”
“给朕查!”李承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杀意,“天上那妖云!地上这毒刺!还有藏在这宫里的魑魅魍魉!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朕要看到结果!查不到…”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跪伏在地的王德,“你这颗脑袋,就挪个地方吧!”
“老奴…领旨!谢陛下隆恩!”王德浑身一颤,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李承佑不再看地上的林默和王德,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片弥漫着死亡与诡异气息的冷宫偏殿。玄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皇帝的仪仗迅速远去,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殿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反而更加压抑。王德缓缓从地上爬起,老太监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惊惶,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戾和阴鸷。他枯瘦的手指抹去嘴角之前被邪雷震伤溢出的血迹,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都听见了?”王德的声音嘶哑而冰冷,“三天。咱家的脑袋,还有你们的脑袋,都在这三天里悬着!”他猛地一指地上那滩腐蚀的坑洞和那片黑色岩石,“给咱家刮地三尺!这土!这石头!都给咱家取样封存!刺客的脚印!残留的毒粉!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他的目光转向太医院判,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仙师若有半点差池,你们太医院…就等着给阖家老小准备棺材吧!”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殿内众人无不凛然,再次投入到紧张到令人窒息的工作中。
紫宸殿,御书房。
龙涎香的青烟在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袅袅盘旋,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李承佑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京城西北角那片被朱笔圈出的“冷宫”区域,深邃的眼眸中寒光闪烁,如同风暴前夕沉寂的海面。
王德垂首肃立在御阶之下,额头的冷汗己经浸湿了帽檐的边缘。他刚刚完成了初步的、令人窒息的汇报。
“陛下,”王德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巨大的压力,“龙武卫己按旨意,将今日所有可能涉事区域的人员共计三百七十六人,尽数羁押于掖庭暗狱,分开关押,由内行厂得力人手严加审讯。目前…己有七人熬刑不过,毙于杖下。然…所获有限。”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那刺客…身法诡异,如同鬼魅,遁入冷宫深处废墟后便再无踪迹,现场未留下任何衣物纤维、毛发或明显脚印,所用暗器为特制三棱透骨锥,形制罕见,淬炼之毒…太医院及内行厂几位用毒大家反复查验,均言…非中土己知任何毒物,其性阴寒蚀髓,歹毒异常,与…与那妖云邪雷的气息…隐隐有几分相似…”
王德停顿了一下,偷眼觑了一下皇帝毫无波动的背影,声音更低:“至于那妖云…钦天监监正及几位老供奉被连夜召来,观天象、查典籍…皆…皆言此等凝聚成形、蕴含邪雷之异象,亘古未见,非星象之变,更非人力所能引动…其源…其源恐非人间…”
“非人间?”李承佑缓缓转过身,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王德浑身一颤,“那依王伴伴之见,是九幽厉鬼,还是天外邪魔?”
“老奴…老奴愚钝!”王德噗通一声跪倒,额头触地,“老奴只知,此等异象,绝非巧合!其目标首指仙师,时机更是选在仙师于冷宫…于那诡异之地寻求生机之时!此非寻常刺杀,乃是…乃是要彻底断绝仙师生路!其背后…必有主使!且这主使…能量通天,手段更是…匪夷所思!”
李承佑踱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玉扳指。王德的汇报,印证了他心中最深的疑虑。天象攻击?这己经超出了朝堂倾轧、权力斗争的范畴。那枚玉佩在绝境中展现的、如同神魔般的力量…那诡异的黑色岩石…冷宫深处逸散的、连王德都本能感到不安的“阴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线索呢?”皇帝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三百七十六人,七条人命,就换来一句‘所获有限’?”
王德的身体伏得更低:“回陛下…也…也并非全无线索。据掖庭令手下最精于查探痕迹的‘鬼手张’回报,在那片黑色岩石附近…发现了几枚极浅、几乎被尘土掩埋的脚印。鞋印纹路特殊,非宫制,也非京中常见式样,倒像是…像是南方沿海州府一些跑海船的苦力常穿的‘水陆两栖麻履’的底纹。而且…脚印的主人身形应不高,且…左脚似乎微跛!”
南方沿海?水陆麻履?微跛?
李承佑扳指的手指骤然停住,眼中精光爆射!一条极其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线索!
“还有,”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老奴斗胆,启用了一枚埋藏极深的‘钉子’…终于…终于从看守冷宫西侧角门的一个老军口中,撬出点东西!那老军贪杯,昨日值守时曾偷溜出去喝了一顿,回来时己是傍晚。他迷迷糊糊记得,曾远远看到角门外小路上,有个推着独轮车、像是收夜香粪桶的杂役,形迹有些可疑,似乎…似乎往冷宫方向张望了几眼!那杂役的腿脚…好像就有点不大利索!老军当时酒劲上头,未曾在意…”
收夜香的杂役?微跛?冷宫角门外?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微跛”这个特征极其勉强地串联起来!
“人呢?”李承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迫人的威压。
王德额头冷汗涔涔:“回陛下…那收夜香的杂役…找到了!是隶属净事房下‘清秽司’的一个老役夫,姓孙,确实左脚微跛,人称‘孙瘸子’。但…但今日清晨,当龙武卫按图索骥找到他位于西城贫民窟的窝棚时…人…人己经死了!”
“死了?”李承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是!悬梁自尽!”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和寒意,“现场…干净得诡异。没有遗书,没有挣扎痕迹,连他平日里视若命根子的几枚铜钱都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像是…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己到,从容赴死!龙武卫查验过,确系自缢无疑。他家中…也搜遍了,除了几件破衣烂衫,再无他物。”
自缢!干净利落!线索到这里,似乎又被一只无形的、冷酷的手,生生掐断了!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李承佑靠在宽大的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王德紧绷的心弦上。
“一个微跛的收粪杂役…一个埋藏极深、关键时刻能驱使天象邪雷的幕后黑手…”李承佑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在梳理着一条极其危险的毒蛇,“这两者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几枚模糊的脚印和一句醉酒的证词。王德,你觉得,这够吗?”
王德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老奴…老奴无能!线索微薄如丝…但…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老奴己命内行厂最精干的番役,沿着那‘孙瘸子’生前所有行迹、所有接触过的人,彻查到底!尤其是净事房清秽司!从上到下,一个不漏!三日之期未到,老奴…老奴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己!”
李承佑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投向御书房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冰冷的算计。牺牲一个小官?不,现在牺牲的,是一个微不足道、死得悄无声息的杂役。线索断了,但真的断了吗?那幕后之人,不惜动用“天威”也要置林默于死地,其图谋之大,其能量之可怖,己昭然若揭。这个“孙瘸子”,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缸的蝼蚁,是对方故意留下的、一个带着诱饵的陷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会碰到什么?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庞然大物?还是…引他走向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
“查。”良久,皇帝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给朕往深里查!往根上挖!清秽司上下,所有与‘孙瘸子’有关联者,严审!但有可疑,宁枉勿纵!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电,射向跪伏的王德:“至于仙师…告诉太医院,朕只要他活着!无论用什么法子!否则…”
“老奴明白!”王德重重叩首,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奴这就去办!”
王德倒退着,如同影子般无声地退出了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李承佑依旧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身影在巨大的御书房内显得有些孤寂。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牺牲一个小官?不,现在要牺牲的,可能是更多被卷入漩涡的无辜者,甚至…是更大的代价。但为了撬开那幕后黑手的硬壳,为了弄清那枚玉佩背后的真相,为了…这江山社稷的安稳…
值,还是不值?
人性与帝王心的天平,在权力的砝码下,无声地倾斜。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