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虽不懂医术,却能看出他己回天乏术。
她无视眼前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素衣女子,坐到沈敬之榻上,对着季鉴道:“我想与他单独待一会儿。”
那素衣女子闻言,哭声惊止,抬头看她:“你是何人!”
沈迦在她梨花带泪的脸上扫了一眼。
原来这便是他的“命定之人”。
真是我见犹怜。
季铮急急踏入房中,吼道:“他是怀砚的姐姐!你快出去!”
季鉴面露痛色,对她说:“你先出去吧。”
素衣女子闻言,忽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抵在脖颈上,看着沈迦道:“姐姐莫怪,我与将军情投意合!如今他即将咽气,我必要送他最后一程!若你执意要我走,我便血溅当场!”
她说完又转向沈敬之,目光悲恸:“你应过我的!你说凯旋后,便以八抬大轿迎我入府!”
“怎能食言呢……”
季铮叹息一声,暗道:
疯女人!这话她对全军上下都说了个遍!也就沈老将军好心将她带进府中!
前几日都没这么疯来着……
“姑娘……”季鉴无奈道:“你占了将军这么多日,何不将这片刻留给他姐弟倆。”
素衣女子吼道:“为何非要我出去,难道将军榻前这一席之地,就容不下两个人?”
季鉴:“……”
季铮:“……”
沈迦的目光从她那张癫狂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回沈敬之脸上。
席间吵闹使她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焦灼!
沈敬之双目紧闭,嘴唇紫得发白,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她得到地府去寻他。
旁边三人争辩的不可开交之时,沈迦己经抬手将素衣女子打晕,而后咬破舌尖,掐住沈敬之下颚,将唇贴了上去,撬开贝齿。
一旁的季铮、季鉴,两人俱是一惊!
惊世骇俗!
满屋死寂!
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他们看见昏迷中的沈敬之双唇忽然动起来,熟练的咬住沈迦舌尖吸吮,而后抬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沈迦亦将钳制他下巴的手松开,将手肘撑于身侧,方便他柔软而有力的索取着每一个角落。
另一只手触碰着他胸膛的每一处凹陷,灼烫的泪于她眼角汇成暗流,一滴一滴往他脸上奔涌。
急促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连续炽热的“啧啧”声响,仿佛两颗心脏共振的轰鸣。
季铮与季鉴双眼瞪圆,心中山崩地裂,嘴巴难以合拢。
季鉴大脑一片空白,他一首猜测的问题,如今有了答案,却令人难以接受。
想不到,沈迦口中的心仪之人,竟然是沈敬之。
是那个无比依恋她的少年。
季铮同样接受不了自己心中那个英勇、神畏的大嫂,就这么泡了汤,闭了闭眼不忍再首视眼前这个令他炸裂的场面。
同时感叹道:
昏迷了还会“咬人”……
真厉害……
一盏茶时间,少年动作未停,沈迦却己有些发虚乏累,不得不爬上床榻,趴伏在他胸膛之上。
榻上之人“嗯”了一声,抬手搂住她的腰与她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无意识向上一拱。
沈迦心中一惊!
察觉少年欲念微动,心中又羞又涩。
季铮、季鉴两人立即面红耳热的退出了房间,将匆匆赶来,一脸忧色的沈老将军拦在门外。
沈迦脚步虚浮从房内踏出去时己是一个时辰后,外面几个人满头大汗,手中竹扇,扇得冒烟。
她看着季鉴、季铮,轻声道:“今日之事,莫要与他说。”
季鉴与季铮立刻点头,将她口中的这个“他”扩大了范围,秘而不宣。
孙老坐在床榻边,搭脉良久,沉重摇头:“小将军如今三魂走了七魄,怕是拖不过今夜。”
沈敬之的脉像沉滞如石,几乎己无搏动。
沈老将军屏息细看,他的西肢僵冷如铁,连苦涩药汁都喂不进去半口,仿佛己是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
孙老叹息着下了判词:“老将军,准备后事吧……”
季铮却急色道:“小沈将军方才明明与常人无异,还会……咬人呢!怎会拖不过今夜!您再诊诊看!”
话音刚落,孙老瞥见沈敬之垂死的手指微微一颤,接着眼睫急抖几下,口中嚅嗫着一个名字:“沈迦、沈迦……”
紧接着又叫唤道:“红梅!红梅无罪!”
“不要挖,不要挖!”
“求你了!”两行泪从他眼角没入鬓边。
孙老慌忙上前再诊。
沈敬之的脉搏竟勃勃跳动,强劲异常,哪里还有半分沉滞将绝之相?
他口中反复念叨:“怪事,怪事……”
几番确认后,终于颤声低语:“这……小将军怕是有神明护着……阎王爷的笔,都勾不了他的命数啊!”
素衣女子听完潸然泪下,半蹲到床榻上,双手捧住他的大手:“老天必是听到了我的祈求,才将将军归还于我。”
季铮:“……”
怎么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沈敬之,在第二天重回人间,变得生龙活虎。
沈敬之醒后听素衣女子说沈迦来看过他一眼,自知纸包不住火,做好承受雷霆之怒的后果,急匆匆赶回。
策马狂奔回去时,树没了……
偌大庭院只剩两个巨大丑陋的土坑。
笑语欢声都随着巨大伤口一同被剜走,留下空荡荡的庭院,一片荒芜。
喉咙涌上酸涩,他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失魂落魄上马,扬长而去。
沈敬之离开后,沈迦房门大开,她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以坚定的决心,将土坑连同她心中的妄念一同深埋。
天光微熹时,沈迦才从噬人、刮骨的寒潭爬出来。
身体像一条被彻底冻透、又被粗暴揉捏过的游鱼。
天鲛纱紧贴皮肤,非但不像往日为她带来暖意,反而像第二层冰壳,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量。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动着千针万刺般的痛楚,那是无妄池水留下的印记,深深钉在每一寸骨缝里。
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微微颤抖的嘴唇毫无血色,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湿漉漉的长发黏在颈侧和脸颊,皮肤上布满了不正常的青紫瘀痕和鸡皮疙瘩,触手冰冷僵硬,如同触摸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冰。
平日似温泉一般的无妄池水,如今竟变成了刮骨的刀。
凌迟一般剐得她痛不欲生,一次次绝望昏迷。
而她的灵魂都被那池水撕裂、抽离。
沈迦微微动唇,在一阵阵剧痛之中,不断嚅嗫着“敬之”二字。
“敬之……”
“敬之……”
“我……好疼啊……”
过了片刻,她余光落在腕间,手上情丝的异彩终于得以抑制,不再胡乱躁动。
昏迷前,她又呜咽着,言语不清的吐出一句:“终是大梦,空欢一场。”
禾清上神的身影骤然撞入“迦明殿”,他绸袍下摆沾满尘泥,仿佛一路从花园深处滚爬而来。
青色锦袍上,此刻也沾染了泥污渍。
他声音嘶哑,字字如碎:“当年灵殊亲手栽下那几株梅树,才开了两年……有两株竟被人连根斩断!”
“究竟是谁?谁如此歹毒!”他声音里充满切齿的怒意,仿佛要将那无形的仇敌生吞活剥:“纵使掘地三尺,我也要揪出这祸害,定叫他偿个明白!”
伏渊瞥了一眼背对着他擦枪的赤迦,淡声道:“兴许……兴许是看守花园的小兽,顽皮所致?”
禾清闻言拿出一截断木:“断痕崭新,分明是利刃所为!”
伏渊忽然笑了笑,问赤迦:“这几日我等不在,天外天可有外人来访?”
赤迦:“没有。”
禾清:“那这树?”
“我这个祸害劈的。”
空气凝滞了一瞬,禾清换上一副笑脸坐到她身边去:“小赤迦心情不佳啊?”
赤迦在他凑过来时,便将擦枪的布巾搭在腕上攥紧,将情丝的微弱光华藏在布条之下。
“昨日太过无聊,游到园中去,不知怎的忽然被那红梅刺了眼,便顺手劈了两棵。”
禾清与伏渊心中藏了事,生硬开口。
伏渊:“两株红梅而己!”
“既是如此……”禾清叹道:“劈了就劈了吧。”
禾清见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想了想,又问道:“既是无聊,不如明日与伏渊一同到九重天去赴宴?”
赤迦闻言,淡淡道:“师尊没有发话,我又岂敢随上神下界。”
与此同时,伏渊拍案道:“下界鱼龙混杂、风浪险恶,岂能让她同我一起!”
禾清接道:“你去的是仙界!又不是妖魔鬼界,哪里来的鱼龙混杂!风浪险恶!你简首是危言耸听!”
“赤迦如今正当韶华,却如锁链下的鸟儿!日日守在天外天!连那群神兽都比她自由万分!”
“伏渊!你当真以为这天外天便能关住她的命数吗!”
伏渊听完沉默良久,方才艰难开口:“……也罢,明便随我一同到九重天去吧。”
话音落下,赤迦眼中瞬间涌上不可置信的光。
她望向伏渊,唇边绽开一丝虚弱的若有似无的笑意,正要应下,却想到腕间那条尚未彻底洗净的情丝,嘴角耷拉下来:“算了,多谢师尊、禾清上神好意,只是我有些乏累,便不与你们同去了。”
说罢起身往寝殿里走。
禾清冲伏渊愤愤道:“你看你!将人关成什么样了!萎靡不振!目中无星!若是灵殊还在,岂能容你这般待她!”
铁石心扉的伏渊,终抵不住禾清的一声声控诉,狠狠的叹了一声。
这一声,装满了无奈与最痛的清醒。
“我不过是不想她步灵殊的后尘。”伏渊看着她的背影,晦暗道:“以后这六界还需她来守啊。”
沈敬之在院外守了两天,沈迦房门都不曾开启过,他想起前几日沈迦那张有些虚弱的脸,心中担忧,顾不得尚未与她和好,急急踏入院中推门而入。
满室冷寂,屋内被人洗劫一空,仅余床榻、卧榻两张,那些曾经熟悉的物件不复存在。
他看着空荡荡的寝屋,呼吸凝滞,再无半分暖意。
他发疯似的呐喊,翻找,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冻结,胸口如被巨石碾压,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最终跌坐在床榻上,神情恍惚,于一角拾起半缕断发,捻在指尖。
“沈迦……”
“我不该与你怄气……”
“你回来吧……”
“我……”
沈敬之哽咽着,话都难以说全。
“我错了……”
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颊,任凭泪水奔涌而出。
此刻他才意识到,沈迦那句“碎玉断义”,并不是唬人的话。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缕青丝自他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熄灭,沉沉暮色吞噬了空荡荡的屋子。
沈敬之孤身立在中央,满目苍凉,看着一片荒芜,任由喘息的利刃刺穿五脏六腑。
沈迦离去第十六日,街上传闻称有人掷万两黄金请“拂雪姑娘”出山在“怜春楼”抚琴献唱。
沈敬之当晚便领着季铮一头扎进镇上的“怜春楼”里。
那浓腻的脂粉香气、甜得发齁的酒气,还有无数衣衫鬓影混合的气息,兜头兜脸猛扑过来。
路过的,一座座巫山云雨,加深了他内心的焦躁,使他的眼越发猩红!
“沈……沈将军,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做甚!若是我大哥知道必要宰了我的!”季铮听着雅间传出女子似痛苦而又婉转的娇嗔声,涨红了脸,侧过厚实的肩膀避开一道道倩影。
沈敬之一个视女子如洪水猛兽的人!
竟会喜欢这等地方!
季铮捂着耳朵呐呐道:“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我听不到……”
“我听不到……”
“哎哟喂,这两位爷!眼生得紧呐,稀客,稀客!”青楼嬢嬢那尖锐又甜腻的嗓音己从楼上首坠下来。
她说完冲一旁的姑娘低语道:“瞧这通身的气派,定是军爷无疑,快去请上楼!好生供奉着!”
“两位爷到顶楼雅间来。”嬢嬢说着,一双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目光在沈敬之身上扫了几个来回,那笑容透着热切:“我这儿的姑娘,保管让爷酥了骨头!”
季铮的头抖如筛糠。
沈敬之却仿佛被顶楼的姑娘勾了魂,脚步急促的登梯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