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走廊里消毒水和仪器的嗡鸣,却关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王海涛最后那句“规矩是死的”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他眼中那份深重的疲惫,那份压在钢铁外壳下的松动,甚至那一点点……理解?不,或许只是对某种无法言说规则的妥协。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到地上,坚硬的水泥地透过制服传来寒意。窗外,基地被破坏的痕迹在惨淡的日光下清晰可见,炸毁的塔楼残骸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调查组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严重违规”、“法律责任”、“高位截瘫”……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在心上。不是为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处分,而是为了小白。
它躺在保温箱里毫无知觉的下半身,那声细若游丝的、在昏迷中寻找我的呜咽……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溺毙。是我把它从雪地里带出来,却没能保护好它,反而将它拖入了更深的炼狱。老周……我闭上眼,风雪中老周最后凝固的眼神和雪地里小白濒死的灰暗眸子再次重叠,撕扯着神经。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停住。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守卫,而是兽医小刘。他脸色依旧憔悴,眼下的乌青更深了,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李哥!”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剧烈的颤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快!跟我来!出……出事了!不,是……是出奇迹了!”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己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冲了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不祥的预感混合着荒谬的期待瞬间攫住了我。
医疗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有护理箱自带的一圈柔和光源,映照着保温垫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另外两个助手也在,他们围在护理箱旁,身体前倾,屏住呼吸,脸上的表情和小刘一模一样——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神迹!
我冲到护理箱前,视线瞬间凝固。
小白依旧安静地侧躺在保温垫上,口鼻扣着氧气罩,冰蓝色的眼睛紧闭着。但是!
它那条原本像没有生命的软绳一样拖在身侧、毫无知觉的后腿,靠近的位置,那覆盖着厚厚无菌敷料的伤口边缘……正在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抽搐着!
不是全身性的痉挛!是局部的、肌肉纤维自发的、极其微弱的跳动!像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像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挣扎的火星!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它那条毛茸茸的、比身体还长的尾巴!那条之前一首死气沉沉、纹丝不动的漂亮长尾!尾尖处,那簇蓬松的毛发,竟然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翘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像是在抵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一下。又一下。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号——神经!它的神经在尝试连接!在尝试唤醒沉睡的肢体!
“看到了吗?李哥!你看到了吗?!”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就刚才!它那条受伤的后腿,脚趾!脚趾动了一下!真的!我发誓我没眼花!然后是尾巴尖!你看!它还在动!”
我死死地盯着那尾巴尖,眼睛一眨不眨。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律动。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是真的!不是幻觉!小白……它在挣扎!它在试图回来!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自责和绝望!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小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有希望?是不是?!”
“奇迹!简首是医学奇迹!”小刘激动地搓着手,眼眶发红,“幼兽的神经再生能力本来就比成年体强!加上它超强的求生意志……虽然现在还只是最最微弱的信号,离真正恢复功能还差十万八千里,随时可能再次消失……但这证明了神经通路没有被完全斩断!有恢复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李哥!它需要刺激!持续的、温和的神经和肌肉刺激!光靠药物和保温不够!物理干预必须跟上!按摩!被动活动!电刺激!越早开始越好!这可能是它唯一的机会!”
“我来!”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手指己经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伸向了护理箱的侧门。
“等等!”小刘连忙拦住我,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李哥,我知道你心急!但这不是靠蛮力!它现在极其脆弱!任何不当的操作都可能造成二次损伤,彻底毁了这好不容易出现的生机!必须非常专业、非常轻柔!”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地看着我:“你确定你能控制住自己?能完全按照我的指令,像对待最精密的仪器一样对待它?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绝对的冷静!”
我看着护理箱里那微弱抽动的尾巴尖,看着它毫无知觉的后腿,看着它紧闭双眼却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与命运抗争的小小身躯。王海涛的话再次在脑中响起:“规矩是死的……”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和一丝不敢松懈的敬畏。
“我确定。”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告诉我该怎么做。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我都听你的。”
小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重重点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切割成精确到秒的刻度。禁闭室的命令在小白这线生机面前,被王海涛以一种默许的方式“遗忘”了。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医疗室和隔壁一个临时改造出来的、堆满物理康复器械的小房间。
每天,当小刘完成必要的医疗处置后,便是漫长而枯燥的物理干预时间。
我洗净双手,戴上无菌手套,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小刘在一旁严密监控指导,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指令都精准无比。
“掌心温度要恒定,先用手背贴它腹部感受温度,确认温差不超过0.5度……对,很好。”
“从没有受伤的前肢开始,轻轻握住……指腹用力,均匀,顺着肌肉纹理……对,不是揉捏,是像梳理毛发一样,激活浅层肌群……”
“好,现在过渡到受伤后肢的髋关节附近……避开伤口!只按摩周围健康的肌肉组织……非常轻!感觉到肌肉有轻微张力反馈就停!……对,就这样!”
“被动活动开始……踝关节,只能在这个安全角度内……极其缓慢!像慢动作回放……注意它的任何细微反应!痛觉?还是仅仅是神经反射?……停!它尾巴刚才是不是抽了一下?记录!记录反应点!”
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也不敢抬手去擦。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确的姿势而酸痛僵硬,手指因为持续的细微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我的精神却高度集中,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的触感上,捕捉着小白身体最最微弱的反馈。
小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处于一种药物维持的低意识状态。但在那些极其偶尔的、它短暂清醒的片刻,那双冰蓝色的眸子睁开,里面不再是濒死的茫然,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依恋。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它,尤其是轻轻按摩它没有知觉的后腿时,它的喉咙里会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像被风吹散的叹息,眼神会追随着我的动作,仿佛那轻柔的触碰是它感知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暖源。
每一次微弱的进步都足以让我们欣喜若狂——一次脚趾无意识的轻微蜷缩,一次比之前幅度稍大一点的尾巴尖颤动,一次在被动活动时肌肉抵抗力的微弱增加……小刘像个严谨的科学家,详细记录着每一个数据点,绘制着那条艰难而充满希望的恢复曲线。
然而,更多的时刻是令人窒息的沉寂和反复。刚刚看到的一点曙光,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炎症指标波动,或者一次不自主的肌肉痉挛,又黯淡下去。希望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这天下午,像往常一样,我正极其专注地为小白进行腿部神经反射区的微电流刺激(一种极其微弱、安全的刺激方式)。小刘在一旁盯着仪器屏幕上的肌电图波形。
突然,小白那条受伤的后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幅度不大,但清晰可见!整个小腿肌肉都绷紧了!
“啊!”小刘惊呼一声,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李哥!你看!快看波形!刚才那一下!是自主神经信号!不是反射!是它自己尝试收缩肌肉的信号!虽然失败了!但信号源非常明确!来自它自己的大脑!”
我僵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它的腿上,感受着那一下弹跳带来的微弱震动。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看向小白。
它似乎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动作惊到了。冰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睁大,带着一丝困惑和……努力?它的小脑袋微微抬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焦急的“呜?”声,似乎在尝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又似乎在努力想再动一下。
“小白?”我声音颤抖地轻唤,手指小心翼翼地、充满鼓励地轻轻点了点它那条腿,“再来一次?试试?像刚才那样?”
它的小耳朵竖了起来,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充满了专注。小小的身体似乎在积蓄力量,那条腿的肌肉在薄薄的皮毛下隐隐绷紧……一秒,两秒……就在我和小刘屏住呼吸,以为它失败了的时候
那条腿,再次极其轻微地、但毫无疑问是自主意识地、向上抬起了大约一厘米的高度!然后无力地落回保温垫上。
虽然只有一厘米!虽然短暂而无力!但那是它自己的意志!它在回应我!它在用尽全身力气,尝试重新掌控那被剥夺的身体!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我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滴落在护理箱冰冷的透明罩上。我无法控制地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箱壁上,隔着一层冰冷的阻隔,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它。
“好样的!小白!好样的!”我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狂喜,“我们慢慢来!不急!我们慢慢来!”
小刘也激动地抹着眼睛,飞快地在记录本上写下重重的一笔:“自主意识驱动肢体活动!突破性进展!时间:下午3点17分!”
希望的烛火,在无数次濒临熄灭的挣扎后,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一簇虽微小却足以刺破阴霾的、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