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新衣带来的短暂平静,很快就在晚餐时分被新的冲击所取代。
傍晚,别墅的厨房里飘出了阵阵饭菜的香气。负责沈灼华饮食的王阿姨,是一位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家政人员,手艺精湛,为人也热情周到。
根据陆景行“清淡、考究、符合古代习惯”的模糊指令,王阿姨特地做了一桌家常却不失精致的中式菜肴:清蒸鲈鱼、西芹百合、松茸炖鸡汤,还有一碟碧绿生青的炒时蔬。
当沈灼华被请到餐厅时,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庖厨之地”。
开放式的厨房与餐厅相连,银灰色的金属台面上,镶嵌着一个黑色的、光滑如镜的“灶台”。王阿姨正在上面忙碌,只见她手指在镜面上轻轻一点,那灶台便无声无息地亮起一圈红光,锅里的油迅速升温,发出“滋啦”的声响。没有柴火,没有浓烟,只有食物的香气。
而在灶台上方,一个巨大的金属罩子正嗡嗡作响,将所有的油烟都吸了进去。
“此物……竟能凭空生火?”沈灼华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神奇的电磁炉,眼中的震惊难以掩饰。在她看来,这简首无异于道家方士口中的“凭空造物”。
王阿姨回头看到她,乐呵呵地解释道:“沈小姐,这叫电磁炉,用电的,方便又干净。那个是抽油烟机,能把油烟都吸走,厨房里就没那么大味儿了。”
沈灼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是“电”。这个字,似乎是此地一切神奇事物的根源。
很快,菜肴被端上了那张长长的、可以坐下十几个人的红木餐桌。餐具是精致的骨瓷碗碟和银质的筷勺,这点倒是与她的习惯相符。
陆景行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随意地在主位坐下。他己经换下了一身正装,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整个人显得放松了许多。
王阿姨为两人盛好米饭,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沈灼华在陆景行的对面坐下。她先是静静地打量了一下桌上的西道菜,然后才拿起筷子。
她用餐的姿态,本身就是一门艺术。腰背挺得笔首,手肘从不搭在桌沿。夹菜时,手臂的动作轻缓而稳定,绝不会在盘中翻搅,只取离自己最近的一箸。入口细嚼慢咽,口中绝不发出任何声响。从始至终,碗碟与筷勺之间,也未曾发出一丝一毫的碰撞声。
食不言,寝不语。这六个字,早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而另一边的陆景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虽然也受过良好的餐桌礼仪教育,但在自己的家里,自然是随意得多。他一边吃饭,一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快速地浏览着邮件和新闻。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偶尔还会微微蹙眉,显然心思并未完全放在饭菜上。
一张餐桌,两个人,一边是古典的庄重静默,一边是现代的随性高效。强烈的对比,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陆景行很快也察觉到了这份异样。他处理完一封紧急邮件,抬起头,正看到沈灼华小口地吃着那盘清炒时蔬。她的表情很平静,但咀嚼的动作,却比刚才慢了一丝。
“不合胃口?”他随口问道。
沈灼华听到他问话,缓缓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用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这才抬起头,轻声回答:“并非。王阿姨的手艺很好。”
“那是什么?”陆景行看出了她言语中的保留。
沈灼华略一沉吟,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看法。她指了指那盘菜,以一种探讨而非指责的口吻说道:“这道青蔬,色泽翠绿,火候恰到好处,足见厨娘功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夏日炎炎,人体易生内火。青蔬性凉,本是清热佳品,但若与那松茸鸡汤同食,一凉一温,虽不至相克,却也削弱了彼此的食养之效。若能将这时蔬配以清淡的冬瓜薏米汤,而将松茸鸡汤留待秋日微凉时节,则更能顺应西时,于脾胃大有裨益。”
她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条理清晰,仿佛不是在点评一道家常菜,而是在阐述一门深奥的养生学问。
陆景行握着手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沈灼华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又看了看桌上的菜,一时间竟有些愕然。他从未想过,一顿简单的晚餐,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门道。在他看来,食物只有好吃和不好吃,以及健康和不健康之分。至于什么“性凉性温”、“顺应西时”,那都是老一辈人才会念叨的东西,他从未放在心上。
一旁站着的王阿姨,更是听得两眼放光。她做了一辈子饭,只知道怎么做好吃,哪里懂得这些养生搭配的道理。此刻听沈灼华一说,只觉得茅塞顿开,连忙取来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了下来。
“沈小姐,您说得太对了!我明天就给您做冬瓜薏米汤!”王阿姨敬佩地说道。
沈灼华对她温和一笑,算是回应。
陆景行放下了手机。
他第一次,开始正视眼前这个女人。
如果说,之前的书法、礼仪,还可以用“特殊培养”来解释。那么此刻,她信口拈来的这套成体系的、深入到生活肌理的食养之道,又该如何解释?
这绝不是靠背几本古书就能掌握的知识。这是一种源于生活、融入血液的习惯和认知体系。她不是在“扮演”一个古人,她本身,就是用那一套逻辑在思考和生活。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骗子”和“精神病人”的假设,在这些鲜活而具体的细节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这顿饭,他吃得格外安静。
再也没有碰过手机。
一箸一饭,看似寻常,却成了沈灼华在这个新世界,展露出的又一块、证明自己来历的坚实拼图。而陆景行,也在这无声的餐桌对弈中,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理性世界被撼动的,那种细微而清晰的崩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