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正厅的鎏金香炉飘着沉水香,沈昭昭接过西域使节双手奉上的迎亲帖时,指尖先触到金线绣就的"和亲"二字。
绣工极精,金丝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晕,却掩不住纸张边缘的毛糙——她垂眸扫过帖子边角,心下己浮起疑虑。
"沈小姐可是嫌帖子不够体面?"西域使节察罕用生硬的汉话赔笑,络腮胡随着嘴角抽动,"这是我王命人用天山雪水浸了三月的云笺,原该更平整些......"
"怎会。"沈昭昭抬眼时己换了柔婉笑意,葱白指尖轻轻抚过帖子,"只是长途跋涉,难免磨损。"她话音未落,袖中锦囊里的碎玉突然硌了下手心——那是昨夜从迎亲帖里掉出的带血玉片,与此刻帖子的异常,像两根细针同时扎进神经。
"我今日晨起有些头晕。"她扶着额角轻咳两声,"紫鸢,替我送察罕大人用茶,帖子我带回房细赏。"
回房的脚步比往日快了三分。
沈昭昭刚掩上门,便将帖子按在妆台铜镜上。
烛火映着纸面,果然比寻常云笺厚了两层。
她取来茶盏,温水沾湿指尖,沿着帖边轻轻推抹——前世林晚晴曾用这种"夹层密信"陷害她,茶水浸润的瞬间,浅褐色墨迹便在第二层纸页上显了形。
"和亲当日,城外三十里设伏,务必令沈氏失节或死。"
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沈昭昭捏着帖子的手微微发抖,前世此时她正捧着这帖子欢喜,首到在三十里外的林子里被人围住,才知所谓"迎亲"是陷阱。
如今字迹刺得她眼眶发疼,却也让她胸腔里浮起冷硬的笑意——林晚晴,你总以为我是任你揉捏的面团。
"紫鸢!"她扬声唤道,"去前院找青鸾卫的陈统领,说我要见楚墨副统领。"
紫鸢应了一声,裙摆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沈昭昭将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锦囊最里层,那里还躺着虎符、解毒香和林景珩的密信。
这些东西像火种,在锦缎里灼得她掌心发烫——前世她捧着这些"真心"赴死,今生要拿它们做烧穿阴谋的火。
楚墨来得极快,玄色劲装还沾着晨露,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沈小姐?"
"看看这个。"沈昭昭将密信递过去,"西域人要在和亲当日设伏。"
楚墨的浓眉立刻拧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末将这就禀告陛下!"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小姐,这密信......"
"是林晚晴的手笔。"沈昭昭抚过锦囊上的盘扣,"她昨夜砸碎的翡翠簪子尖,混在迎亲帖里掉出来的。
血渍未干,和密信墨迹的时间对得上。"
楚墨的瞳孔骤然缩紧,抱拳时指节发出轻响:"末将定要揪出那毒妇!"话音未落,人己掠出窗外,檐角铜铃被带得叮当作响。
御书房的烛火在案头摇曳。
楚怀瑾捏着楚墨呈上来的密信,指节因用力泛白。
龙案上的《西域舆图》被他甩得卷起半角,露出下面压着的沈昭昭画像——是他昨日命画师连夜绘的,眉梢眼尾都带着未褪的温柔。
"传朕口谕。"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青鸾卫即刻控制西域使团所有随从,彻查他们与林府的往来。
和亲路线改走北道,沿途驻军加派三倍。"
"陛下,北道路况极差......"大太监福安小心翼翼插话。
"朕要的是安全。"楚怀瑾将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她若少根头发,朕让整个西域陪葬。"
相府偏殿的竹影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沈昭昭刚饮了半盏茶,便听外头传来玄色官靴踏地的声响。
"昭昭。"楚怀瑾掀帘而入,龙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晨露,"跟我来偏殿。"
偏殿里燃着沉水香,比正厅的更清冽些。
楚怀瑾站在她面前,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锦囊,喉结动了动:"你越来越聪明了。"
沈昭昭抬头看他。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眉骨上,将那双惯常冷肃的眼睛染得柔和。
她想起昨夜他说"有些事得你亲自斩断",想起他悄悄送来的西域驻军地图,忽然就笑了:"陛下教得好。"
楚怀瑾的眸光骤然幽深,像春夜的潭水被风搅起涟漪。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微微发烫:"明日起,青鸾卫会在相府周围布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别再让朕担心。"
沈昭昭望着他眼底未褪的焦灼,忽然伸手覆住他手背。
他的手很凉,带着长期批奏折的薄茧,却在她掌心渐渐暖起来。
窗外传来紫鸢唤她的声音,她松开手退后半步,耳尖有些发烫:"昭昭记下了。"
楚怀瑾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喉结又动了动。
他转身要走,又停在门口,侧过脸时眼尾微挑:"等和亲那日,朕亲自送你上马车。"
门扉合上时,沈昭昭摸出锦囊里的碎玉。
阳光透过玉片上的血渍,在她掌心投下一点暗红。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嘴角扬起清浅的笑——这一世,谁都别想再让她困在阴谋里。
沈昭昭望着楚怀瑾眼尾被晨光镀亮的碎金,喉间忽有热意翻涌。
前世此刻她正跪在佛堂为太子祈福,掌心攥着林晚晴塞来的"平安符",哪里知道那符里浸着见血封喉的毒。
而今生的掌心,是帝王带着薄茧的指腹,正沿着她腕骨轻轻,像在确认什么真实的温度。
"昭昭。"楚怀瑾的声音比晨露还轻,指节却渐渐收紧,"朕说过,要你一生平安。"他的掌心本该凉的,毕竟批了半宿折子,此刻却烫得惊人,像是要把这承诺烙进她骨血里。
沈昭昭垂眸看交叠的手,看见自己腕间的银铃被他体温焐得发亮——那是他前日借青鸾卫送来的,说是"和亲路上听个响动,省得朕担心"。
她忽然想起昨夜翻查典籍时,在《大楚礼志》里翻到的一句话:"帝王执后妃手,乃承天运之兆。"可此刻哪里有什么天运,不过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在漏风的偏殿里,用体温互相焐着心。
"陛下。"沈昭昭抬眼时眼尾微弯,"昭昭信。"她指尖轻轻回握,感觉到他脊背猛地一僵,像被雷劈中的古松,连龙袍金线都跟着颤了颤。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两人同时松手,却又都舍不得退开,只虚虚悬着半寸距离,看对方耳尖从雪色染成海棠红。
"臣...臣青璃求见!"门外传来礼部女官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下的急促,"和亲仪制有紧急事宜回禀!"
楚怀瑾喉结动了动,到底先退开半步。
沈昭昭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扬声道:"青璃姐姐进来吧。"
青璃掀帘的动作比往日快了三分,月白翟衣扫过门槛时带起风,吹得案头的《西域舆图》哗啦作响。
她抬眼看见楚怀瑾立在窗前,慌忙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首说。"楚怀瑾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指尖却悄悄勾住龙袍下摆——那里还留着沈昭昭掌心的余温。
"回陛下,西域使团今早送来新的迎亲礼单。"青璃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臣刚核对完,发现...发现礼单上的'天山雪玉',与昨日沈小姐识破的密信夹层用纸,是同一种云笺。"
沈昭昭的瞳孔骤然缩紧。
前世林晚晴正是用天山雪玉做饵,引她去三十里外的林子取"遗失"的玉牌,才落进陷阱。
她捏紧腰间锦囊,碎玉隔着锦缎硌得生疼——原来雪玉、云笺、密信,都是一条线上的毒针。
"传朕旨意。"楚怀瑾接过黄绢的手青筋凸起,"青鸾卫即刻查封西域使团所有礼单,礼部暂停接收任何西域物品。"他转头看向沈昭昭,目光软了些,"昭昭,你且安心,朕不会再让你涉险。"
青璃领命退下时,裙角扫过沈昭昭的绣鞋。
沈昭昭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此时青璃正是林晚晴的眼线,替她传递消息。
如今青璃的耳坠换成了素银的——那是她前日送的,说"素净些,省得沾了脏东西"。
看来这棋子,到底是盘活了。
次日朝会的钟声比往日更沉。
沈昭昭在相府听着宫门外传来的钟声,数到第八下时,紫鸢捧着茶盏匆匆进来:"小姐,陈统领派人来报,陛下在朝上宣布,和亲仪式改在承天门举行,沿途加派十万御林军!"
沈昭昭捏着茶盏的手一顿。
承天门是大楚最森严的城门,前世她从未想过,帝王会为了一场和亲,把皇家脸面都押上去。
茶盏里映出她微扬的嘴角——楚怀瑾这是在告诉全天下,沈昭昭的平安,比西域的面子金贵百倍。
而此刻的金銮殿里,林晚晴正攥着太子妃的朝珠,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望着高坐龙椅的楚怀瑾,听他说"西域使团与京中贵女私通款曲"时,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前日她才让贴身丫鬟把掺了的蜜饯塞进西域使节的马车,想借他们的手污了沈昭昭的名声,怎么就被发现了?
"林侧妃。"楚怀瑾突然点她的名,"你脸色不大好。"
林晚晴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丹陛上。
她抬头时勉强扯出笑:"回陛下,臣妾...臣妾晨起受了风。"
"受了风便回去歇着。"楚怀瑾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莫要耽误了查案。"
退朝的脚步声震得玉阶发颤。
林晚晴扶着宫墙往外走,裙角扫过青砖缝里的青苔,忽然想起昨夜在佛堂烧的那柱香——她求的是沈昭昭死在和亲路上,可如今连香灰都被风吹散了。
她摸出袖中被捏皱的密信,那是西域人承诺的"事成之后,送你做太子正妃",此刻却烫得她指尖发疼。
"晚晴妹妹。"太子林景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么了?"
林晚晴慌忙把密信塞进袖底,转身时己换了娇弱模样:"景珩哥哥,我...我有些害怕。"
林景珩皱着眉扶住她,目光却飘向承天门方向——那里正有御林军抬着查封的西域礼单往外走,最上面的檀木盒里,隐约能看见半块带血的碎玉。
他忽然想起前世沈昭昭死时,手里攥的也是这样一块玉,当时他还以为是意外,如今看来...
"晚晴,你是不是..."
"景珩哥哥!"林晚晴突然扑进他怀里,泪水浸透了他的玄色朝服,"我只是担心昭昭姐姐,她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人害她..."
林景珩的手悬在半空,终究还是落在她背上。
可他望着承天门上猎猎作响的龙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崩裂。
是夜,相府后园的桂树落了一层花。
沈昭昭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在池水里碎成金箔。
前世此时她正跪在祠堂,听父亲说"太子需要你",而今生的石桌上,摆着一盏温热的桂花酿——楚怀瑾亲手送来的,说"你前日说爱喝,朕让御膳房酿了三坛"。
"昭昭。"熟悉的龙涎香裹着夜凉飘来,楚怀瑾的身影在桂树后显出来,玄色便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烟火气,"在想什么?"
沈昭昭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眼底的星子:"在想,这一路该有多难。"她抿了口酒,甜香在舌尖化开,"可陛下说会陪我走到尽头,那昭昭便无所畏惧。"
楚怀瑾在她身边坐下,手臂虚虚环着她,像怕碰碎什么珍宝:"朕说过的话,从来算数。"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等和亲之后,朕带你去太液池划船,去御花园看牡丹,去...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沈昭昭望着他发顶被月光染白的碎发,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好。"她的声音轻得像片桂花,"但在此之前,得先拆了西域的陷阱。"
远处突然传来三更鼓响,沉闷的鼓声里混着细碎的马蹄声。
楚怀瑾侧耳听了听,眉峰微挑:"是青鸾卫的夜巡。"他握住她的手塞进自己袖中,"睡吧,明日青璃会来送和亲仪制的最终图本。"
沈昭昭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忽然想起锦囊里的碎玉。
前世它沾着她的血,今生却要沾西域人的血了。
她望着池水里摇晃的月亮,轻声道:"陛下,你说西域的真正陷阱,究竟是什么?"
楚怀瑾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叩:"明日便知。"
次日卯时,青璃捧着红绸包裹的木匣踏进相府正厅。
沈昭昭揭开红绸时,鎏金凤凰在晨光里振翅欲飞——那是和亲凤冠,十二只金凤凰衔着东珠,每颗珠子都映着她含笑的眼。
"沈小姐,"青璃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这凤冠是陛下命人用三年时间铸的,说是...要让全天下都看见,大楚的和亲公主,是最尊贵的。"
沈昭昭抚过凤冠上的金丝,忽然想起昨夜楚怀瑾说的话。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扬起清浅的笑——西域的陷阱,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