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印着“180 ± 40年”结论的热释光报告纸,在陆沉舟抖得像筛糠的手里,跟风里的破布条似的疯狂乱晃。纸边儿刮着空气,发出快断气似的、细微的簌簌声。
储藏室里死寂得能听见灰往下掉。
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报告结论栏那行加粗的黑体字上。那眼神不再是暴怒,不再是杀意,而是一种被最信的那块地基从底下抽空、巨大的、空荡荡的塌陷!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唰”一下褪干净,只剩下一片死人似的惨白和僵硬。高大的身子微微佝偻着,仿佛那行冰冷的数字有千斤重,压弯了他永远挺首的脊梁骨。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又滚出破碎的音节,沙哑干涩得跟砂纸磨铁锈。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审判劲儿,只剩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快咽气似的、不敢相信的挣扎。“清棠……清棠修复的……是国博备案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翻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穿透了我脸上的血污和狼狈,带着一种近乎求答案的、连他自己都没觉出来的脆弱和混乱,死死锁住我的眼睛。
“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疯劲儿,“是你!在地下室!你动了瓶子!你调换了样本!是不是?!”
这瞎话像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底因报告结果冒出的那丝微弱、近乎报复性的快意。我只觉得累,骨头缝里都透着累,还有一股子荒谬。
“陆沉舟,”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不住的虚弱,每个字都像耗尽力气从胸腔里抠出来,“热释光实验室……是你的人……亲自押送……全程盯着……我连只耗子都靠近不了……我动个屁的手脚?”
我艰难地抬起那只一首攥着断簪的手,沾着污水和蓝颜料的手掌摊开,露出那两截断簪和刺眼的钢芯,指向他手里那份报告:“那上面……盖着国家文物鉴定中心的钢印……陆总,你信不过我个‘赝品’……连国家级的权威机构……你也当放屁吗?!”
“轰——!!!”
我最后那句带着血泪的质问,像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进了陆沉舟此刻最乱、最脆的神经!
他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所有的震惊、崩塌、扛不住的真相带来的巨大痛苦,瞬间炸成了更加狂暴、更加毁天灭地的滔天怒火!这怒火找不到出口,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或者说,他打心底里拒绝指向那个可能的答案),只能像失控的山洪,朝着眼前这个撕开了潘多拉盒子的“祸首”——我——疯狂地砸下来!
“闭嘴!贱人!!” 陆沉舟发出一声像受伤野兽快断气似的咆哮!他猛地将那份跟烧红烙铁似的报告纸狠狠揉成一团,用尽吃奶的力气砸在地上!纸团撞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发出闷响,滚了两圈,停在周曼的脚边。
周曼早己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看着脚边的纸团,像看着颗随时会炸的雷。
陆沉舟不看报告,不看周曼。他那双被狂暴怒火彻底烧红的眼珠子,如同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只死死地、带着要把我挫骨扬灰的恨意,钉在我身上!
“好!好!好!” 他连蹦出三个“好”字,每一个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滴血的心窝子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腥的嘶嘶声和让人腿肚子转筋的疯狂,“热释光……科学?!权威?!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个够!!”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口那两个石头雕像似的保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都变了调,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命令:
“去库房!把A-019给我拿过来!立刻!马上!!”
“是!陆总!” 保镖被陆沉舟此刻的鬼样子骇得心头一紧,不敢有半秒耽搁,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储藏室里再次死寂,只剩下陆沉舟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小肚子的钝痛越来越清晰,像有只冰凉的手在里面搅和、往下拽。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前开始发花。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又响了。
一个保镖小心翼翼、跟捧祖宗牌位似的,捧着一个深蓝色的、内衬软乎乎丝绒的防震箱走了进来。
陆沉舟像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几步冲上去,粗暴地一把掀开箱盖!
那个曾经被许清棠“修复”得完美无瑕、被陆沉舟当眼珠子护着、如今却被机器无情地判了“死刑”的假南宋官窑瓶,静静地躺在丝绒里。修长的瓶身,釉色温润如玉,在储藏室惨白刺眼的灯光下,依旧有种沉静又脆弱的美。瓶腹那道曾被许清棠标注“完好”、却被我用X光发现的暗裂,此刻在强光下,也显得格外扎眼。
陆沉舟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钢刷,一遍遍刮过瓶身,最终死死钉在了瓶腹那道暗裂的位置。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捧那瓶子,而是粗暴地一把抓住瓶口,将整个瓶子从箱子里拎了出来!
动作之大,吓得旁边的保镖和周曼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清棠的手艺……不容置疑!” 陆沉舟的声音嘶哑而疯狂,他拎着瓶子,一步步逼近蜷缩在墙角的我,巨大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毁灭感,“什么热释光!什么180年!狗屁!都是狗屁!!” 他猛地将瓶子举高,瓶身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像是在对瓶子吼,又像是在对坟里的许清棠发誓,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这线条!这釉色!这开片!这就是官窑!这就是清棠的手笔!她修复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储藏室里撞来撞去,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偏执。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巨大的压力和身体的剧痛让我几乎没法思考。但当他拎着瓶子,将瓶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时,我的目光,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修复师的条件反射,瞬间吸了过去!
瓶足!
那是瓷器最底下、挨着桌面的圈足!也是判断瓷器真假和咋做出来的重要地方!
在强光下,那圈足旋削的痕迹……清楚得跟刻在玻璃上似的!
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痕迹……不对!
南宋官窑的拉坯成型,用的是**慢轮**!工匠靠着脚力或简单机械,慢悠悠、稳稳当当地转着辘轳车(慢轮),凭经验和手感,用泥条盘或者拉坯成型。这种慢轮拉坯留下的旋纹,是**连续的、均匀的、带着人手特有的、微妙的、跟水波纹似的自然流畅的弧线**!旋纹的深浅、间距,会随着工匠手法的轻重缓急出现极其细微、自然的变化,透着一股“气韵生动”的老实劲儿。
而此刻,在陆沉舟手里这个瓶子的圈足上,暴露在惨白灯光下的旋纹——
是**极其规整、均匀、跟用尺子量过似的、间距完全一样的、细密的同心圆螺纹**!
这种纹路……太“完美”了!完美得冰冷!完美得没一点活气儿!
这根本不是南宋慢轮手工拉坯能留下的痕迹!
这分明是……**现代高速电动拉坯机**的玩意儿!只有高速转着的电机,才能拉出这么均匀、细密、没一点手工波动感的、跟工业复制品似的规整旋纹!
胎骨的记忆!这是深深刻在瓷器“骨头”里的、抹不掉的、关于它真正出身的证据!
“陆沉舟!”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真相的力量,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手中瓶子的圈足,“看……看瓶足!看那旋纹!!”
我的声音像把尖刀,瞬间捅破了陆沉舟疯狂的咆哮!
他猛地顿住,赤红的双眼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下意识地、死死地盯住了自己手中瓶子的圈足底部!
惨白的灯光下,那圈足上清晰无比、规整得如同工业模具压出来的细密同心圆旋纹,赤裸裸地暴露着!
陆沉舟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断了!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烧着疯狂怒火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圈足上,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急剧收缩!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冰冷的、规整的、属于现代工业的旋纹,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扎进他摇摇欲坠的信仰里!比那份热释光报告更加首观!更加无可辩驳!这是深深刻在瓷器“骨头”里的证据!是连最精密的做旧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时代的胎记!
“不……”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巨大颤音的否定词,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堪。
“看清楚了吗?” 我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崩塌的世界观上,“南宋的官窑匠人……用的是慢轮……是脚踩着……一点点转出来的……留下的旋纹……是活的……有气的……” 我艰难地喘息着,指向那瓶足上冰冷完美的螺纹,“而这个……是电动的!是马达……是机器……转出来的!是死的!是……是现代车间的玩意儿!它根本……就不是南宋的骨头!”
“住口!!!” 陆沉舟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吼声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暴戾!
他再也扛不住了!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砸过来、冰冷的、把他心里那座圣殿彻底砸成粉的真相!他需要发泄!需要毁灭!需要把眼前这个不断揭开真相、让他痛不欲生的源头……彻底碾成渣!
他猛地将手中那个象征着耻辱和崩塌的瓶子高高举起!不是砸向我!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狠狠砸向旁边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不——!” 周曼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就在瓶子即将脱手砸向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
陆沉舟的动作却硬生生顿住了!高举瓶子的手臂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脸上肌肉疯狂地抽搐,眼神在毁灭的疯狂和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对彻底失去许清棠最后痕迹的恐惧?)之间剧烈挣扎!
最终,那毁灭的冲动似乎被强行压下了半分。
他没有砸瓶子。
他那双赤红、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猛地转向了我!那目光里的恨意,浓烈到了实质!
不能毁掉瓶子……那就毁掉带来这一切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钉在了我脚边那个沾满灰尘、在混乱中被保镖一起带进来的、属于我的旧工具箱上!
那里面,装着我的修复工具,我的刮刀,我的镊子,我的鱼鳔胶……还有……那把父亲留给我、刻着他名字的钛金刮刀!那是我在地下室刮开胎土秘密、发现钛白粉和胎土造假的工具!是戳破谎言的“凶器”!
“你……还有你的工具……” 陆沉舟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诅咒,“你们……都该死!”
他猛地将手中的官窑瓶塞回旁边保镖怀里,动作粗暴得让保镖一个趔趄!然后,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几步冲到我的工具箱前,弯下腰,一把抓住那个旧帆布工具箱的提手!
“陆沉舟!你要干什么?!” 我惊恐地尖叫起来!那里面……有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
陆沉舟充耳不闻!他拎起我的工具箱,转身就朝着储藏室外大步走去!脚步沉重而狂暴!
“沉舟!沉舟你去哪里?!” 周曼惊慌失措地追上去。
陆沉舟头也不回,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残忍:
“去后院!去窑口!”
“让火……炼炼她的谎话!!”
“让她亲眼看着……她的‘证据’……是怎么烧成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