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来了。
我不受控制,打开车门,踉跄着冲进后台。
像无数冰冷的丝线支配着我。
赵小湖连忙跟在我后面。
我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画面,当初柳烟寒那场演出正是暴雨夜,所以她才在暴雨夜才有这么强的意念。
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尖利扭曲的唱词!
“则……则为……你……如……花美眷……似……似水流年……”
那声音,像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刮擦,又像是濒死的鸟雀在哀鸣。
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被巨大的痛苦和某种非人的力量强行挤压出来,在空旷的戏院里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声音传自舞台。
被支配的感觉消失了。
但是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唱戏。
我们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帷幕边缘,透过缝隙,看向主舞台。
破败不堪的舞台上,几盏不知从哪找来的、老式汽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
光线在倾盆雨声和狂风的呜咽中明明灭灭,将整个舞台映照得如同森罗地狱。
舞台中央,一个身影被数股如同黑色浓烟凝聚而成的丝线,死死地吊在半空中!
不是柳烟寒。
而是李自学!
他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旦角戏服。
脸上涂抹着厚厚一层惨白如纸的底粉,两团胭脂像是用血抹上去的,又红又艳,几乎覆盖了半张脸。
眉毛被画得又细又吊,嘴唇涂得猩红欲滴。
此刻,他像一只被蛛网捕获的飞蛾,被那数股浓黑怨气凝聚的“丝线”拉扯着西肢和脖颈,身体呈现出极其诡异的角度,在半空中痛苦地扭动。
每一次扭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
他张大着涂得猩红的嘴,发出那不成调的尖利唱腔,涎水和泪水混合着油彩,在他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
而在李自学下方,舞台的正中央。
一团黑雾,正在缓缓凝聚翻涌。
黑雾之中,隐约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长发披散,身形窈窕,穿着那件月白色绣着染血牡丹的戏服!
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我仿佛明白了。
这里不再是戏院。
这是一座用滔天怨念构筑的祭坛!
而祭品,就是李自学那被彻底扭曲的躯壳和灵魂!
他正在被强迫着,用最痛苦的方式,“替”柳烟寒完成那场未尽的《离魂》!
李自学被吊起的头颅艰难地转动,那双被油彩和泪水糊住的眼睛,竟然透过帷幕的缝隙,死死地钉在了赵小湖身上!
目光带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和疯狂占有欲。
“小……湖……看……我……唱……”他不成调的唱词里,夹杂着对赵小湖的呼唤!
那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期待和……邀请?!
赵小湖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缠绕在我身上的那股冰冷牵引力骤然暴涨!
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骨髓!
柳烟寒那低垂的头颅,似乎微微抬起,黑雾中两道冰冷怨毒的目光,穿透雨幕和帷幕,死死地锁定了我!
她在召唤下一个“演员”!
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控制!
双腿像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不由自主地就要迈步,走向那通往地狱舞台的台阶!
喉咙里那股熟悉的痒意再次汹涌而起,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唱词几乎要冲破牙关!
完了!要失控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口袋里露出的一角。
是柳烟寒那半封血书遗言!
“这身皮囊,这喉中曲,本是上天恩赐,要唱尽人间至情至性……”
“台上风光,台下豺狼!这身戏服,沾了污泥,这喉中曲,再唱不出清音!”
“恨!恨世道不公!恨人心险恶!恨这满腹才情,竟成招祸根苗!”
“此身己污,此心己死。唯这《离魂》一曲,魂牵梦萦,未能……”
血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对艺术的眷恋与绝望,如同惊雷般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柳烟寒!
她不是要杀人!不是要单纯的复仇!
她恨的,是她的艺术被玷污!
是她视为生命的《离魂》绝唱被生生扼杀!
是她一身才情,竟成了招致灾祸的根源!
她怨气滔天,附身持票者,强迫我们模仿她,最终将我们拉回这戏台……
不是为了看一场拙劣的模仿秀!更不是为了满足李自学那种变态的占有欲表演!
她是想……要一个终结!
一个对她被玷污的艺术生命的,真正的、有尊严的终结!
一个能理解她的痛苦,能尊重她的价值,能为她那份被强行中断的绝唱,画上一个配得上她才华与悲剧的句号的人!
李自学那扭曲的、充满亵渎的“表演”,只会让她更加愤怒,更加痛苦!那是对她艺术最大的侮辱!
这个明悟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恐惧和混乱!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理解,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压过了那冰冷的怨气牵引,压过了喉咙里翻涌的唱词!
就在我的身体即将被彻底拖入舞台,就在李自学那扭曲的目光死死锁住赵小湖的瞬间——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抵抗那股牵引,反而借着它的力量,一步踏前,冲破了厚重的帷幕,站在了这地狱祭坛般的舞台边缘!
冰冷的雨水从舞台顶棚的破洞浇灌而下,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昏黄的汽灯光在风雨中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我首视着舞台中央那团翻涌的黑雾,首视着黑雾中柳烟寒那模糊而怨毒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悲悯、理解、尊重和愤怒,灌注到我的声音里:
“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