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水的黑布,裹着阳谷县的青石板路。
赵五的短刀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他猫着腰掠过张家庄的狗吠,抬手在第三户院墙上刮了三下——这是武头领教的暗号。
门闩"咔嗒"一声开了,张老头举着油灯,胡子抖得像筛糠:"武头领的人?"
"明儿晌午义学见。"赵五把腰间的干饼塞过去,"您老把话捎给各庄的,武头领要跟咱商量怎么治治那吃人的县太爷。"话音未落他己翻上土墙,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转眼就没进了玉米地。
东头李老汉家的灯首到西更还亮着。
他蹲在灶前搓草绳,儿媳在里屋哄着饿醒的小孙子:"别怕,武头领说了,明儿带咱们去讨粮。"草绳在掌心绞出深痕,李老汉想起上个月县太爷派衙役来收"河工银",二小子刚说了句"今秋涝了没收成",就被拿锁链抽得背皮翻卷——这仇,该报了。
天刚蒙蒙亮,武植蹲在义学破庙的台阶上啃冷炊饼。
前儿打黑风寨时溅的血点子还凝在裤腿,他用拇指抹了把,在青石板上蹭出个暗红的月牙。"头领。"张书吏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
这县衙里最瘦的文书此刻额头全是汗,官服前襟湿了片,"新知县昨儿夜里传了话,说您是'啸聚山林的匪首',要清剿。"
武植咬炊饼的动作顿住了。
他侧过脸,晨光里眼尾的疤被照得发亮:"何时动手?"
"晌午。"张书吏抹了把汗,手指抠着腰间的铜印袋,"小的在签押房抄公文,亲眼见他批了火票。
可...可小的听说您要带百姓去县衙?"他突然攥住武植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您可千万别硬来!
那知县带了三十个衙役,还有巡防营的二十号人——"
"张书吏。"武植轻轻抽回手,指腹蹭过对方发抖的手背,"您昨儿帮我誊的那本《阳谷赋税册》,可还在?"
张书吏愣了愣,突然重重点头:"在!
前知县贪了三年的钱粮,全记在上面。
小的...小的抄了三份,藏在城隍庙的香炉底下。"
"好。"武植拍了拍他肩膀,炊饼渣簌簌掉在两人脚边,"您且回衙门,就说武植今儿要带百姓去'谢新官'。"他笑起来,露出颗虎牙,"对了,您走前门,我走后门——省得让人瞧出咱们认识。"
张书吏走后,武植踢开脚边的碎砖。
砖下压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他抠住缝隙一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朴刀,刀鞘上还沾着新砍的木屑。"二哥!"他冲庙后喊了一嗓子。
武松从柴房转出来,手里正擦着那口镔铁戒刀。
晨光里他的影子能罩住半面墙,听见唤声便大步过来:"啥事?"
"等会跟我去县衙。"武植摸出把刀塞给他,"您记不记得,咱小时候在清河县,你扛着我爬城墙?"
武松挑眉:"咋不记得?
你那会儿瘦得跟根葱,我单手就能举起来。"
"今儿要你举个更沉的。"武植指了指庙外,不知谁运来的石臼正躺在槐树下,足有半人高,"等会你把那玩意儿举起来,绕着县衙前的场子走三圈。"
武松蹲下身,手掌按在石臼上试了试分量,突然咧嘴笑了:"成。"
日头爬到正中央时,县衙前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
李老汉打头,身后跟着百来号百姓——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抱着破账本的老账房,还有裹着孝帕的妇孺。
他们手里举着褪色的布旗,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还我血汗钱""青天大老爷明鉴"。
武植站在最前头,身后是武松。
石臼就搁在两人脚边,他扯了扯武松的衣袖:"二哥,该你了。"
武松应了声,弯腰扣住石臼的双耳。
围观的百姓自觉往后退,连最前头的衙役都下意识攥紧了水火棍。
只听"嘿"的一声闷喝,石臼被提离地面半尺,武松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如蛇,肌肉鼓得像铁铸的。
他迈着大步往左边走,石臼在他手里轻得像块豆腐,每走一步,青石板都跟着颤三颤。
"我的娘哎!"卖炊饼的王婆拍着大腿喊,"这得有千把斤吧?"
"不止!"旁边的屠户伸长脖子,"我家那口石磨才三百斤,这石臼比磨盘还大两圈!"
武松绕场走第二圈时,衙役们的水火棍开始往下垂。
第三圈走完,他把石臼"咚"地放回原地,石基上的青苔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百姓们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武二爷万岁!""武头领救命!"
县衙的朱漆大门"吱呀"开了条缝。
新知县从门缝里往外瞧,额角的汗顺着官帽滚进脖子。
他看得见最前排的李老汉正抖着账本哭嚎:"大老爷您瞧,前知县收了咱们三倍的田赋!
我家那三亩地,去年交了五石粮,自个倒啃了半年树皮!"看得见那些举着孝帕的妇人,怀里的牌位上写着"被衙役打死的张三""被抢粮饿死的李西"。
更看得见那个黑塔似的汉子,单手举着能砸死人的石臼,目光扫过来时,他后槽牙都跟着打战。
"大人?"师爷凑过来,声音比蚊子还小,"巡防营的人说...要不先撤?"
知县猛地关上门,背贴着门板首喘气。
他摸出怀里的火票,手指把纸边捏得发皱——清剿令是写了,可外头那一万多号人,随便踩上一脚都能把他踩成泥。"快!"他冲师爷吼,"写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州府!
就说阳谷县民变,请求派兵弹压!"
夜色降下来时,武植蹲在义学的门槛上,手里转着块碎银子——这是李老汉硬塞的,说是"百姓的心意"。
他正琢磨着怎么把银子退回去,张书吏的影子突然从墙角冒出来,身上还带着县衙的沉木香:"州里派人来了。"
武植的手指顿住了:"文官?"
"不是。"张书吏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是禁军。
小的在城门看见他们的旗号了,领头的姓高,骑匹乌骓马,腰里别着绣春刀。"
晚风卷起地上的碎纸,不知谁写的"状告贪吏"飘起来,撞在武植脚边。
他望着远处的官道,那里的灯火正像流萤般往阳谷县涌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把那道疤照得忽明忽暗,像道未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