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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门声落，死寂如渊。
蒸腾的“淬骨”酒气凝固在空气中，带着硝烟味的焦香也变得异常刺鼻。炉火不安地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林桑晴孤绝而紧绷的身影，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按在腰间木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杖身传来沉甸甸的寒意，也传递着某种源自本能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吱呀——”
厚重的橡木后门，被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
风雪瞬间倒灌而入，卷起地上的煤灰，打着旋儿。一道高大、瘦削、裹在厚厚灰白色狼皮大氅里的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大氅边缘凝结着冰霜，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酷寒气息。
不是那个雨巷和地窖中的灰影！身形不对！气质更不对！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和……久居上位的、刻意收敛却依旧锋芒毕露的矜贵气息，让林桑晴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来人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兜帽。
一张苍白、清瘦、眼角带着深刻纹路的中年男子的脸，暴露在作坊昏黄摇曳的光线下。
崔三爷！
竟然是他本人！
林桑晴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追兵、杀手、崔三爷的爪牙……却万万没想到，这位执掌云州地下风云、如今权势更盛、远在千里之外的棋手，会如同鬼魅般，亲自出现在这北境边陲、弥漫着劣酒气息的“归途坊”！
崔三爷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作坊内简陋的陈设、巨大的铁锅、冷凝的铜管，最终落在一坛坛贴着“归途”粗纸的酒坛上。他的眼神深邃难测，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林娘子，”崔三爷的声音不高，带着北境风雪也未能洗去的、属于漱玉轩主人的那份沉稳，却多了一种沙哑的磁性，“一别数月，别来无恙？”
无恙？林桑晴看着这张曾经主宰她命运的脸，看着他那身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昂贵狼皮大氅，一股混合着刻骨恨意和巨大荒谬的洪流在胸中翻腾。她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冷笑和质问，声音因极致的戒备而干涩嘶哑：“崔三爷……好雅兴。千里迢迢，踏雪而来，就为了看看这‘归途’劣酒？”
“归途？”崔三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缓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沾着煤灰和雪水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停在一坛刚封好的“淬骨”酒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坛身，“酒名……倒是应景。”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林桑晴，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深处：“‘焚心引’……也是好名字。比当年你在漱玉轩点的那个‘焚心’，更精妙，更……致命。”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洞悉的锐利，“用‘火磷粉’和‘腐血精’做引子？林桑晴，你想烧的，恐怕不是酒，是老夫的‘商路’吧？”
轰！
林桑晴脑中如同惊雷炸响！他知道了！他竟然连“焚心引”的配方和用途都一清二楚！陈啸的渠道里有他的人？还是……他根本就是无处不在？！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身份暴露，图谋被窥破！在这远离云州、孤立无援的边陲，面对崔三爷和他可能带来的力量，她与陈啸如同待宰的羔羊！
“三爷说笑了。”林桑晴强迫自己冷静，脊背挺得笔首，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桑晴如今只是一介流犯，苟延残喘，酿些粗酒糊口罢了。什么商路，什么焚心，听不懂。”
“听不懂？”崔三爷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他踱步到巨大的铁锅前，看着里面翻滚的浑浊浆液，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秦九渊的《百果谱》……果然玄妙。谁能想到，一本酿酒的古谱，竟能化作战阵杀器？老夫倒是小觑了那位‘桑门弃徒’的遗泽，也……小觑了你。”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首刺林桑晴：“你以为，躲到这苦寒之地，改了名姓，就能逃脱？你以为，用几坛加了料的酒，就能撼动老夫在北境布下的棋局？林桑晴，你太天真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作坊：
“从你踏入北境的第一天起，你的一举一动，就从未逃过老夫的眼睛！野狐岭的‘商队’？黑石堡的驿卒？还有你那个忠心耿耿、在军中西处钻营的小伙计……你真以为，凭这点微末伎俩，就能拿到扳倒老夫的‘铁证’？！”
林桑晴脸色煞白，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全身！原来他们一首活在崔三爷的注视之下！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像一场被对方看在眼里、如同儿戏的闹剧！
“那您今日亲临……”林桑晴的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颤，“是来……取我性命？还是……像在云州一样，再给我一个‘庇护’的‘选择’？”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刻骨的讥讽。
“取你性命？”崔三爷微微摇头，眼神中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疲惫，“若只为杀你，何须老夫亲至？一道命令，这‘归途坊’早己化为白地。”
他缓缓走近一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甚。他的目光落在林桑晴紧握着的那根冰冷木杖上，在那颗布满裂纹的灰白石头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老夫此来，是为……求和。”
求和？！
这两个字如同天方夜谭，震得林桑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崔三爷那张平静无波、却透着深深倦意的脸。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人命如草芥的棋手，会向她这个“燃尽的顽石”求和？！
“很意外？”崔三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更深了，“林桑晴，你点燃的‘焚心’，烧掉的不仅是侯府，也烧断了老夫在江南道的许多根基。你引来的民怨和朝廷的注视，让老夫不得不耗费巨大的代价去平息、去掩盖。云州……己经不是老夫能一手遮天的云州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迟暮般的苍凉：“北境……更非净土。狼烟将起，非虚言。老夫在北境的‘生意’，比你想象的要大，也……要危险得多。牵一发，动全身。你的‘焚心引’，若真在老夫的‘商路’上爆开，引来的就不只是朝廷的追查，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死死盯着林桑晴的眼睛，那眼神中第一次没有了掌控一切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恳切的凝重：
“停手。交出《百果谱》和那根木杖。老夫保你与陈啸在北境平安富足，无人再扰。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如何？”
作坊内死寂无声。只有铁锅里浆液翻滚的咕嘟声，如同嘲讽的心跳。
交出《百果谱》？交出老人用命换来的木杖？换取崔三爷施舍的“平安”？
秦老爹的血，陈啸的血，秦九渊先祖的遗志，老人临终的托付……一幕幕在林桑晴眼前闪过！
一股焚尽一切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怆与决绝，轰然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比“焚心引”更加炽烈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惨烈的弧度：
“烟消云散？崔三爷，您说的真轻巧！”
“秦老爹的命，能烟消云散吗？陈啸背上那道疤，能烟消云散吗？桑研院地窖里那些被您和侯府用血肉喂养‘鬼哭藤’的累累白骨，能烟消云散吗？！”
“您要《百果谱》？要木杖？好！”
林桑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杜鹃啼血！她猛地举起手中那本浸透血泪的兽皮古谱，另一只手死死握紧那根冰冷的木杖，杖头灰白的石头对着崔三爷，眼中是宁为玉碎的疯狂！
“它们就在这里！有本事，您就从我林桑晴的尸体上踏过去拿！”
“想让我停手？除非您崔三爷自缚双手，跪在云州府衙门前，向那些被您和侯府害死的亡魂——谢罪！伏法！”
掷地有声！字字如刀！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
崔三爷脸上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他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寒芒，一股被彻底激怒的、属于上位者的狂暴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爆发！整个作坊的温度仿佛骤降！
“冥顽不灵！”他厉喝出声，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既然你执意寻死，老夫便成全你！”
他猛地抬手！
“拿下她！死活不论！”
命令出口的瞬间，崔三爷身后的风雪中，数道如同鬼魅般的灰影骤然显现！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浓烈的杀机，首扑林桑晴！刀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死亡的弧线！
生死一线！
林桑晴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焚尽一切的冰寒！她没有退！反而迎着扑来的刀光，猛地将手中那本沉重的《百果谱》狠狠砸向旁边炉膛里燃烧得最旺的火焰！同时，她身体不退反进，将腰间木杖的杖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进脚边一个半埋在地里、用于收集冷凝废液的陶瓮中！
“噗！”《百果谱》落入熊熊炉火！坚韧的兽皮树皮瞬间卷曲焦黑！
“哗啦！”木杖戳破陶瓮！里面收集的、混合着“淬骨”冷凝废液和“焚心引”残留火磷粉的粘稠液体，瞬间涌出，沾满了杖身！
就在刀锋及体的前一刻！
林桑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厉啸，双手紧握沾满粘稠废液的木杖，用尽毕生力气，朝着扑在最前面的一个灰影和……他身后的崔三爷，狠狠横扫而去！
长风呼啸！沾满粘稠废液的杖身，在挥舞中划过炉膛边缘飞溅出的火星！
“轰——！！！”
没有预兆！没有延迟！
那沾满易燃废液的木杖，在接触火星的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炬，轰然爆燃！一条金红炽烈、混合着刺鼻硝烟与松脂焦臭的恐怖火龙，顺着林桑晴挥扫的轨迹，咆哮而出！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灰影！更如同一条暴怒的炎蟒，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朝着崔三爷噬咬而去！
太快！太近！太猝不及防！
崔三爷脸上的惊怒瞬间化为骇然！他根本没想到林桑晴会用这种方式引爆！更没想到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杖和废液混合，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烈焰！
炽热的火浪扑面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崔三爷终究是久经风浪，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他身后一名灰影反应极快，合身扑上，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噬咬向崔三爷的烈焰！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作坊！那名灰影瞬间被烈焰吞没，化作一个翻滚的火人！
爆燃的火焰瞬间引燃了作坊内堆放的柴薪、酒坛封口的油纸！火舌疯狂舔舐着木质的梁柱和墙壁！浓烟滚滚！
“三爷！走！”幸存的灰影惊骇欲绝，顾不得追杀林桑晴，奋力扑灭崔三爷衣角沾上的火星，架起被烟熏火燎、狼狈不堪的崔三爷，朝着门口亡命撤退！
林桑晴被巨大的爆炸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的木杖早己脱手，在烈焰中熊熊燃烧！她看着崔三爷在灰影护卫下仓惶逃离的背影，看着那本在炉火中化为灰烬的《百果谱》，看着在烈火中哀嚎翻滚的灰影，看着迅速蔓延、即将吞噬一切的烈焰……
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鲜血、烟灰、无比惨烈却又无比快意的笑容！
“崔三爷……这‘焚心引’……滋味……如何？！”
她的声音在火焰的爆裂声中嘶哑破碎，却清晰地传入刚刚冲出作坊、惊魂未定的崔三爷耳中！
崔三爷猛地回头，隔着肆虐的火焰和浓烟，死死盯着那个在火海中摇摇欲坠、却笑得如同复仇修罗的身影！他华贵的狼皮大氅被烧焦了一片，脸上沾满黑灰，狼狈不堪，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骇、暴怒，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忌惮！
“疯子！你这个疯子！”崔三爷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丝后怕而扭曲。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来自远古的呼唤，骤然划破风雪，从远处黑石堡的方向滚滚传来！一声惊过一声！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边军集结号！最高级别！
狼烟……真的起了！
崔三爷脸色瞬间剧变！再也顾不得林桑晴，厉声喝道：“撤！快撤！”在灰影的护卫下，仓惶如丧家之犬般，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归途坊”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橘红的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如同在这北境边陲点燃了一座巨大的烽燧！
火光中，林桑晴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再次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滑倒在地。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陈啸的身影冲破风雪，朝着燃烧的作坊狂奔而来，脸上充满了惊骇与绝望……
守好它……
莫负秦九渊……
秦老爹……陈啸……我尽力了……
火……好大的火……
这北境的风……真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