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生产队上工的哨子就尖锐地划破了李家沟的宁静。
李安邦和李建国扛着锄头,汇入沉默而疲惫的人群,走向村外的田地。
饥饿是大多数人的常态,清晨这点稀糊糊提供的能量,在繁重的体力劳动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李安邦挥动着锄头,机械地刨着干硬的黄土地,心思却早己飞到了九霄云外。身体的疲惫和胃里的空虚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也让他对黑市的渴望更加迫切。
找谁打听?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村里的人。
生产队长?不行,那是官面上的人,找他打听黑市等于自投罗网。
德高望重的老人?大多胆小谨慎,对“投机倒把”深恶痛绝。
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比如王癞子?这种人嘴不严,而且心术不正,容易坏事。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老光棍“孙瞎子”。
孙瞎子其实并不瞎,只是高度近视,看东西要眯缝着眼凑得很近。他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早年据说在外面跑过小买卖,后来运动来了,就缩回村里,靠着点小聪明和给生产队看仓库之类的轻省活计混日子。这人有点油滑,胆子不大,但消息特别灵通,村里村外的奇闻异事、小道消息没有他不知道的。最重要的是,他嘴巴不算特别松,只要给点好处,或者拿捏住他点把柄,他一般不会乱说。
李安邦打定主意,中午歇晌的时候去找他。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烫。锄地的队伍里,不少人开始摇摇晃晃,脸色发白。水肿病在这个季节开始悄然蔓延。李安邦也感到一阵阵眩晕,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父亲和弟弟。得益于昨晚那顿鱼汤,他们俩的气色明显比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社员要好一些,干活也更有力气。但李安邦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这细微的差别,会不会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果然,不远处的王癞子,拄着锄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李建国和李安国身上转了几圈,阴阳怪气地开口:“哟,建国叔,安国兄弟,今儿个精神头不错啊?吃了啥仙丹了?说出来让大伙儿也沾沾光呗?”
他这一嗓子,引得周围几个同样饿得发慌的社员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李建国闷头锄地,仿佛没听见。李安国年轻气盛,脸一红就想反驳,被李安邦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李安邦放下锄头,揉了揉腰,故意露出一脸疲惫和愁苦:“癞子哥,你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能有啥精神头?还不是硬撑着?我爷咳嗽得厉害,昨儿晚上又咳了一宿,吵得全家都没睡好。我爹是愁得睡不着,硬顶着干呢。安国年轻,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呗。”他一边说,一边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模仿着爷爷的样子。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李老栓身体不好是村里都知道的事。众人眼中的那点探究和嫉妒这才慢慢散去,重新被麻木的疲惫取代。王癞子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时不时地瞟向李家父子。
李安邦暗自松了口气,背上却惊出了一层冷汗。看来爷爷说得对,在外面必须更加小心,一丝一毫都不能露相。饥饿像瘟疫,能把人变成鬼。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歇晌。社员们三三两两找树荫坐下,啃着带来的干粮——无非是些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或煮红薯。李安邦借口解手,悄悄绕到仓库后面,找到了正靠在一捆稻草上打盹的孙瞎子。
“孙叔?”李安邦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孙瞎子一个激灵睁开眼,眯缝着眼凑近了才看清是李安邦:“哦,安邦啊?啥事?”他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市侩的、等着好处的笑容。
李安邦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从怀里摸出半个早上省下来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飞快地塞到孙瞎子手里:“孙叔,跟你打听个事。”
孙瞎子掂量了一下那半个硬饼子,脸上笑容更盛了,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嘿,你小子……行,问吧,这十里八乡的,就没你孙叔不知道的事儿!”
“孙叔,听说……邻县那边,有些地方……能换点东西?”李安邦斟酌着措辞,声音压得更低。
孙瞎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眯缝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李安邦的耳朵,声音像蚊子哼哼:“你小子……问这个干啥?想走‘歪路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孙叔,你就别吓唬我了。”李安邦脸上堆起苦笑,显得很无奈,“我爷那病,你是知道的,咳得厉害,药快断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想……就想看看能不能用点东西,换点粗粮或者……药?”他把“药”字咬得很重。
孙瞎子盯着李安邦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的真假。最终,他大概是觉得李安邦家确实困难,加上半个饼子的诱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
“算你小子问对人了。是有这么个地方,在邻县靠山屯那边,离咱们这得有三十多里地,翻过老鸹岭就是。那地方叫‘鬼集’,也叫‘露水集’,天不亮开张,太阳一出来就散得干干净净,跟鬼似的,所以叫这名儿。去那儿的,都是些胆大不怕死的,要么家里真过不下去的。拿啥换的都有,粮食、鸡蛋、山货、野味……甚至还有偷摸从厂里弄出来的工业品!不过……”
孙瞎子顿了顿,警惕地看了看西周,才继续道:“那地方乱得很!鱼龙混杂,啥人都有!有真换东西的,也有专门‘钓鱼’(指稽查队便衣)的!还有地痞流氓,专门盯着生面孔敲诈勒索!去那儿,得蒙着脸,得机灵,得认路!记住喽,只认东西不认人!换完就走,千万别多待!更别贪心!”
鬼集!露水集!靠山屯!老鸹岭!
这些名字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李安邦的脑子里。三十多里山路,天不亮开张,鱼龙混杂,便衣出没……每一步都充满了凶险。
“孙叔,那……一般都用啥换?咋个换法?”李安邦追问道。
“那得看你带啥去!”孙瞎子小声道,“粮食最硬通,但咱哪有?山货野味也值钱,但得看品相。鸡蛋也行,但容易碎。最不值钱的就是自家编的筐啊篮子啊啥的……哦对了,鱼!要是能弄到鱼,那玩意儿稀罕,值老鼻子钱了!不过现在河沟子都让人捞干了,上哪弄鱼去?”孙瞎子摇摇头,显然不认为李安邦能有鱼。
鱼?李安邦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孙叔说笑了,鱼哪是那么好弄的。那……要是真去了,咋认地方?”
孙瞎子又详细描述了靠山屯外那个废弃砖窑的位置,以及几条隐蔽的小路,末了又再三叮嘱:“安邦,孙叔可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听叔一句劝,那地方能不去最好别去!太悬了!真要非去不可,千万记住:机灵点!跑快点!别贪!还有,今儿咱俩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传出去半点,可别怪孙叔翻脸不认人!”
“孙叔放心!我懂规矩!谢了!”李安邦郑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回到树荫下,李安邦的心还在怦怦首跳。路线、地点、规则、风险……黑市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却也显得更加狰狞。三十多里山路,背着“货”,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赶路,还要面对未知的危险和盘查……
他看向远处的山峦,那是老鸹岭的方向。翻过那座山,就是充满机遇和死亡的“鬼市”。
工具!他需要先解决工具的问题!没有渔网,没有足够的鱼获,一切都是空谈。家里那点破渔网,根本指望不上。
下午收工回家的路上,李安邦故意落在了最后。他拐进村后的小树林,仔细搜寻着。终于,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他发现了几丛韧性极好的野藤蔓。他抽出柴刀,砍下几根最长最粗的藤条,又割了一大捆柔韧的茅草茎。
回到家,他顾不上吃饭,就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笨拙地尝试编织。没有梭子,没有经验,他只能凭着记忆和想象,用最原始的方法,将藤条作为经线,用柔韧的茅草茎作为纬线,一点点地缠绕、打结。手指很快被粗糙的藤条和草茎磨破,火辣辣地疼。
安国好奇地凑过来:“哥,你编啥呢?”
“网。”李安邦头也不抬,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试试看能不能编个结实点的渔网。”
安国眼睛一亮:“我来帮你!”他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起藤条和茅草茎开始鼓捣。兄弟俩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而专注地编织着简陋的希望。
王秀兰看着儿子磨破的手指,心疼得首掉眼泪,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把晚饭——依旧是稀糊糊——放在他们手边。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张歪歪扭扭、网眼大小不一、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藤蔓草绳网,渐渐在兄弟俩手中成型。李安邦用力扯了扯,虽然粗糙,但比那块破蚊帐布强太多了!
他疲惫地放下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藤网编好了。
“鬼市”的位置也知道了。
那么,第一次尝试,就在明晚?
他看着自己磨破渗血的手指,又看看那张丑陋却承载着希望的藤网。明天,他就要背着这张网和第一次夜渔的收获(如果能有像样的收获的话),踏上那条通往未知和危险的三十里山路。
他能抓到足够的鱼吗?那张藤网,能经得住深水寒潭的考验吗?而那条隐藏在黑暗中的路,又会不会成为他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