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小心翼翼和日益充盈的饭桌间滑过。
地窖里的秘密水潭成了李家对抗饥荒的命脉,每次捕捞,安邦和安国都带着近乎朝圣的虔诚与警惕。
收获稳定在几十斤,熏鱼架上挂满了咸香的收获,坛子里腌着虾酱,连小鱼磨成的粉也成了掺进野菜团子里的宝贝。生活像枯木逢了春,李家院子深处,藏着外人看不见的生机。
安邦的心却并未完全轻松。黑市交易的风险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每次外出都让他神经紧绷。村里的闲言碎语如同初春的蚊蚋,虽不成气候,却也嗡嗡扰人。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付小梅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愁的眼睛。
这天傍晚,安邦借口去自留地看看新冒头的菜苗,实则想透透气,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夕阳将河水染成熔金,粼粼波光有些晃眼。他沿着村后那条熟悉的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就在拐过一个芦苇丛生的河湾时,他停住了脚步。前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是付小梅。她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飘过来,被晚风吹得细碎。
安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见过她在知青点沉默劳作的样子,见过她被人排挤时的倔强,也见过她接过秀英偷偷递过去的小块熏鱼时,眼中闪过的感激与复杂。但这样毫无防备的脆弱,还是第一次撞见。他进退两难,犹豫着是悄悄退开,还是……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付小梅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她清秀的脸庞,眼睛红肿,像受惊的小鹿。看到是安邦,她慌忙用手背去擦脸,却越擦越狼狈,带着一种无处可藏的窘迫。
“李…李大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慌乱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躲开。
安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点犹豫瞬间被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取代。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小梅同志,你…怎么了?一个人在这儿?”
付小梅低下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没…没什么。就是想家了。”声音细若蚊呐。
安邦知道这绝不是全部。知青想家是常态,但哭成这样,必有缘由。他环顾西周,暮色渐沉,河滩上只有他们两人。“天快黑了,河边风大,别冻着了。要不…去那边背风的地方坐坐?”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地势稍高、有枯草堆挡着的地方。
付小梅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此刻也无处可去,又或许是安邦身上那种不同于村里其他小伙子的沉稳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她默默点了点头,跟着安邦走了过去。
两人在枯草堆背风面坐下,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河水哗哗流淌,掩盖了短暂的沉默带来的尴尬。
“是不是…在知青点遇到难处了?”安邦试探着问。他知道知青点的环境,特别是像付小梅这样成分可能有点问题的,日子更难过。
付小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今天…今天队长开会,说…说要狠抓思想改造,批判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颤抖,“有人…有人把我偷偷看一本旧小说的事告上去了…说我看‘毒草’,思想不纯…队长当众点了我的名,要我写深刻检讨,还要…还要在下次大会上念…”
安邦明白了。一本普通的书,在这个年代,足以成为压垮一个人的罪名。他看着她因恐惧和委屈而颤抖的肩膀,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愤怒。这种无孔不入的精神压迫,比肉体的饥饿更让人窒息。
“就为了一本书?”安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他们懂什么是真正的‘毒草’吗?”
付小梅惊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安邦。这话太大胆了!在一个贫下中农嘴里说出来,简首不可思议。但不知为何,这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心防。积压的委屈、恐惧、孤独和对未来的绝望,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李大哥…我…我好怕…”她终于不再压抑,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检讨写不好会怎样?念不好又会怎样?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把我关起来?会不会通知我家里?我爸妈他们…”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无助的呜咽,瘦弱的身体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安邦的心被这哭声狠狠攥住。他看着她哭得喘不上气,看着她被时代的巨轮碾压得如此卑微无助。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背,告诉她别怕。但他仅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在这个年代,任何一点越界的举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只能看着她哭,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河边回荡,与冰冷的河水声交织在一起。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暮色吞噬。黑暗像巨大的幕布,笼罩了河滩,也笼罩着两个渺小而无助的身影。付小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得更深,仿佛想把自己藏进这片黑暗里。
安邦沉默地坐在她旁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冰冷和荒谬。他能带领全家在物质上挣扎出一条生路,却无力驱散笼罩在这个女孩精神上的阴霾。
“天黑了,回去吧。”良久,安邦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别想太多,检讨…好好写,念的时候声音大点,态度诚恳点。熬过去就好了。”这话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付小梅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安邦一眼。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低沉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她默默地点点头,扶着石头站起来,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
安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又猛地缩了回来。“小心点。”
付小梅低着头,声音细若游丝:“谢谢你,李大哥。”说完,她转身,像一道单薄的影子,迅速融入了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朝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安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来,他却没有立刻离开。付小梅那绝望的哭声,她蜷缩颤抖的身影,还有黑暗中那句无助的“我好怕”,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他能给她什么?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接济,他似乎什么也给不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他攥紧拳头,对着冰冷的河水,无声地低吼了一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芦苇丛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枯枝断裂声。
安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