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饥饿与小心翼翼的“富足”之间艰难地滑行。
家里有了那点存粮打底,加上地窖水潭时不时的补充,李家的餐桌上虽然依旧清贫,但至少不再是清汤寡水,偶尔还能见点荤腥——河虾磨成的粉撒在野菜糊糊里,或者煮一锅浓白的鱼头鱼骨汤。
李安邦的谨慎达到了顶点。他严格控制捕捞量,非必要绝不去鬼市,即便去也是少量多次,且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精心伪装,路线也尽量变换。
家里的伙食改善也是极其隐蔽的,母亲王秀兰煮糊糊时,总会故意多添些水,让粥显得更稀,偶尔在晚上关起门来,才敢给爷爷和秀英、安国碗底多捞点稠的。
然而,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十八岁的李安国,身体里憋着一股子被饥饿长期压制后突然释放的精力。他看着自己胳膊上似乎鼓起来一点的肌肉,感受着肚子里不再时时刻刻叫嚣的饥饿感,一种“咱家不一样了”的隐秘自豪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同龄人面前。
这天下午,队里活计结束得早。安国和几个要好的半大小子——狗剩、铁蛋他们,聚在生产队破仓库后面的背风处烤火。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味和少年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几个人冻得缩着脖子,互相抱怨着家里的稀粥照见人影,饿得前胸贴后背。
狗剩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半个烤得焦黑的土豆,掰成几块分给大家。这点东西在平时也算难得的“零食”了。几个人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口啃着。
“还是狗剩哥你本事大,还能弄到土豆!”铁蛋羡慕地说。
狗剩嘿嘿一笑,有点得意:“运气好,在赵老蔫家自留地边上捡的,冻坏了,烤烤还能吃。”
安国啃着手里那点焦黑的土豆皮,突然觉得有点……没滋没味。他想起了昨晚家里关起门来喝的那碗浓稠的、撒了虾粉的糊糊,还有娘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烤得焦香的杂面饼子。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
“啧,这土豆,都冻糠了。”安国咂咂嘴,故意用一种嫌弃的语气说,把手里剩下的一小块土豆皮弹进了火堆里。
“嘿!安国,你小子飘了啊?有得吃还嫌?”狗剩不乐意了。
“就是,饿你三天,树皮你都啃!”铁蛋也附和。
安国看着伙伴们羡慕又有点不服气的眼神,心里那股得意劲儿更足了。他故意挺了挺胸脯,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啃树皮?嘁!跟你们说,那玩意儿……没劲!我们家……嘿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你们家咋了?还能天天吃干的不成?”狗剩凑近了些,好奇地问。
安国被火烤得有点发热,又被伙伴们期待的目光看着,加上那点烤土豆带来的微醺感(饿久了,一点点食物也能让人迷糊),平时哥哥千叮万嘱的“保密”二字,此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告诉你们……肉!我们家隔三差五就有肉吃!那鱼汤,白的跟奶似的!还有那大螃蟹,钳子这么大!”他夸张地比划着,“肉可厚了!还有河蚌肉,雪白雪白的,用油一炒……啧啧,那叫一个香!”
狗剩和铁蛋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肉?鱼汤?螃蟹?河蚌肉?这在李家沟的冬天,简首是天方夜谭!
“安国,你……你吹牛吧?”狗剩的声音都变了调。
“吹牛?”安国酒劲(饿劲)上头,脖子一梗,“不信拉倒!我哥……我哥本事大着呢!弄点鱼虾,小意思!”他差点就把“地窖水潭”西个字秃噜出来,好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卡在了喉咙里。
但“我哥本事大”、“弄点鱼虾”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狠狠扎进了狗剩和铁蛋的耳朵里。
就在这时,仓库拐角处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晃了出来,正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王癞子!他裹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抄着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像钩子一样在安国和另外两个小子脸上扫过。
“哟,聊啥呢?这么热闹?肉啊鱼的,听得我王癞子都流口水了!”王癞子阴阳怪气地开口。
安国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来,酒劲全醒了!他惊恐地看着王癞子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又看看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的狗剩和铁蛋,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完了!闯大祸了!哥知道了会打死我的!王癞子这个瘟神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