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央那片被鲜血反复浸染、又反复被新雪覆盖的空地,似乎还残留着昨日的肃杀和血腥气。耶律鲁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被一根粗木杆高高挑起,悬挂在营地入口最显眼的地方。
契丹降兵们彻底蔫了,耶律鲁的亲信爪牙被打入死囚营,生不如死。剩下的迭剌部降兵被勒令戴上特制的木枷,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被女真守卫严密监视,稍有懈怠就是一顿鞭子。
营地监工的位置出现了空缺,一个叫乌古论阿勒根的女真老兵暂时接管了管理权。他对契丹降兵毫不手软,但对汉人奴隶和普通苦役的管理相对粗放,只要按时完成定额,不闹事,他懒得过多干涉。
毕竟,他的主要任务是看守好废帝赵桓和防止契丹人再闹幺蛾子。
赵桓的处境,在耶律鲁死后,发生了微妙而实质性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住在破窝棚里的“画师”,每日需要对着劣质草纸“回忆”那些虚无缥缈的书画。但笼罩在他头顶的、名为耶律鲁的死亡阴影己经消散。
乌古论阿勒根对他的态度很明确:一个被贵人完颜真暂时“养”着的废物,只要不惹事,不逃跑,随他自生自灭。偶尔有监工路过他的窝棚,眼神里虽然依旧鄙夷,但少了耶律鲁那种刻意的恶意。
更重要的是,赵桓成功地在特使和所有金人面前,用一场登峰造极的表演,彻底坐实了他“懦弱无能、被吓破胆”的废物人设。
在那些女真守卫眼里,他比一条会摇尾巴的狗还不如,至少狗急了还会咬人,而他只会吓得屎尿齐流。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危机暂时解除,生存压力稍缓。但赵桓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
他知道,兀术使者的阴影并未散去,自己这个“筹码”随时可能被提走。完颜真这条线虽然暂时安全,但极其脆弱。他需要更坚实的根基,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赵桓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陈瘸子。
几天后,风雪稍停。赵桓揣着省下来的半块黑窝头,拖着铁链,走向奴隶劳作的区域。
陈瘸子正和其他几个奴隶一起,费力地搬运着沉重的原木,准备加固营地的栅栏。
他瘸着左腿,动作明显比别人慢。一个女真监工提着鞭子在不远处溜达,眼神不善地盯着动作慢的人。
赵桓看准监工转身的间隙,悄无声息地蹭到陈瘸子附近。他假装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哎哟”一声轻呼,整个人“不小心”撞在了陈瘸子刚放下的原木上。
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赵桓极其隐蔽地将那半块窝头塞进了陈瘸子的袖口里!
陈瘸子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和警惕!
他飞快地瞥了赵桓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搬木头,只是那只揣着窝头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袖口。
赵桓也赶紧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劳作区,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当天傍晚,送饭的阿兰离开后,赵桓蜷缩在窝棚里,就着破陶碗里冰冷的糊糊,小口啃着剩下的窝头。
窝棚的兽皮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正是陈瘸子。
他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警惕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复杂。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半块被小心掰开的窝头,正是赵桓白天塞给他的那半块。
陈瘸子低着头,不敢首视赵桓,双手微微颤抖着将窝头递过来。
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和敬畏:“贵人,这太金贵了。小人......小人受用不起。”
赵桓看着那半块被小心保存的窝头,又看看陈瘸子低垂的头颅,心中五味杂陈。他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点糊糊往前推了推,脸上挤出一点僵硬但努力真诚的笑容。
“老人家,坐吧。这点东西不得什么。朕......我这个亡国之君,又算得上什么贵人呢。咱们都是宋人,落难至此,互相帮衬点也是应当的。”
陈瘸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他没有坐,只是靠在冰冷的窝棚壁上,沉默地小口啃着自己那半块窝头。
过了许久,陈瘸子终于把那小半块窝头吃完,连指尖的碎屑都舔干净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贵人,您是个有心人,老汉承您的情。”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汉这身子骨,以前在汴梁军器监也就能打打下手。没成想,到了这鬼地方,这点手艺倒成了保命的玩意儿。”
汴梁军器监!
赵桓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精光!军器监,哪怕只是打下手修皮甲,那也是大宋军工体系里的人,这简首是意外之喜!
他强压住激动,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木讷表情:“陈老丈,你以前是军器监的匠人?”
陈瘸子摇摇头,眼神黯淡:“啥匠人,就是个混口饭吃的杂役,连个正经匠籍都没混上,只会摆弄点皮子。”
他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或许是那半块窝头和赵桓的态度起了作用:“这北地的皮子糙得很,硝制得也不好,不单是缝起来费劲,穿起来也磨人,还容易烂。”
赵桓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皮甲、皮靴!这正是营地奴隶和底层看守最普遍、也最需要的装备!
赵桓顺着他的话,故意皱着眉,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皮甲先不说,我们穿的这皮靴,又重又不暖和,还磨脚,你看我这脚,都磨烂了。”
他适时地抬起脚,露出脚踝上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伤口。
陈瘸子看着赵桓脚上的伤,又看看自己同样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痛楚。
“唉,要是有好的材料,像咱们汴梁用的那榆树皮、五倍子,或者用点土法子,也能让皮子软和点。”
赵桓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恳求”:“陈老丈,你能不能教教我?要是能弄出点像样的皮子,也能少受点罪。”
陈瘸子沉默了许久,久到赵桓以为他要拒绝。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贵人言重了,指教不敢当,权且试试吧。”
陈瘸子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活气:“不过得悄悄的,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那些女真老爷。”
“懂!我懂!”
赵桓立刻点头如捣蒜,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都听陈老丈的。我认识点草药,以前在宫里听御医说过,有些草根树皮也能鞣(róu)皮子,我偷偷去找找看。”
一个基于手艺和生存需求的脆弱联盟,在这寒冷的窝棚里,悄然结成。目标很简单:活下去,活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但赵桓知道,这“一点点”,将是撬动未来的第一块基石。陈瘸子和他那点“粗浅”的手艺,将是比半块窝头珍贵百倍的力量。
风雪在窝棚外呜咽,窝棚内,两颗冰冷的心,因为一个微小的希望,互相靠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