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门开启的刹那,一股沉郁浓烈的果香混着橡木的甜润气息轰然冲出,如同被囚禁百年的果魂挣破牢笼,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庭院。那香气绝非初酿时的尖锐酸甜,而是深沉的、醇厚的、带着岁月过的圆融——熟透的桑葚的蜜甜、陈年杏干的微酸、野山梅的凛冽、葡萄干的丰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被阳光晒透的干草垛的暖意,层层叠叠,交织缠绕,在清冷的秋日空气里炸开一团无形的、令人醺然欲醉的香云。
李药深吸一口气,胸腔被这酝酿一年的芬芳填满,连带着连日来因瘟疫阴霾而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几分。他弯腰,从窖中抱出那只半人高的粗陶酒瓮。瓮身冰凉,沾着地窖特有的泥土气息。王大壮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的油布和泥层,一股更加浓郁、近乎粘稠的琥珀色酒气扑面而来,带着发酵后特有的、令人微醺的醇厚。
“成了。”李药嘴角勾起一丝懒散却真实的满足,指尖拂过瓮口边缘凝结的深紫色酒膏,“大壮,取‘琥珀盏’来。”
酒液倾入特制的宽口琉璃盏,色泽并非新酒的鲜亮紫红,而是沉淀为一种深邃温润的琥珀金,在秋阳下流转着蜜糖般的光泽,浓稠得几乎挂壁。几粒沉底的桑葚果肉如同浸透的紫玉,在酒液中载沉载浮。
“呜…咕噜噜…” 傻狗庞大的身躯不知何时己挤到李药腿边,湿漉漉的黑鼻头对着琉璃盏的方向急促翕张,喉咙里滚动着渴望的呜咽,粗壮的尾巴扫得地面尘土飞扬。它那对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那的液体,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傻狗,没你的份。”李药屈指在它厚实的脑门上轻轻一弹,换来一声委屈的低嚎。他端起一盏,却没有立刻品尝,目光投向院门方向。空气中,除了百果酒的浓香,还隐约浮动着一丝极淡的、被风送来的桂花甜酿气息——那是同福客栈在为中秋夜宴做准备。
“先生,您尝尝!”王大壮迫不及待地端起另一盏,学着李药平日品酒的样子,先是深深嗅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随即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小口。
酒液甫一入口,王大壮的眼睛瞬间瞪圆!一股爆炸般的复合果味首先席卷味蕾,如同咬开了十几种熟透的野果,甜、酸、微涩交织,却又无比和谐。紧接着,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吞下了一口被秋阳烘烤过的、裹着蜜糖的暖风,熨帖着西肢百骸。那滋味并非新酒的张扬跳脱,而是内敛的、深沉的,带着橡木桶赋予的、如同抚摸老家具般温润的木质感,余味悠长,齿颊留香。
“好…好喝!”王大壮憋了半天,只吐出这两个最朴素的字眼,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惊喜。
李药这才端起自己那盏,没有牛饮,只是浅浅抿了一口。舌尖敏锐地捕捉着酒液中的每一丝变化——前调的果香奔放,中段的醇厚圆融,尾韵的橡木甘甜与一丝极淡的、类似陈皮的回甘微苦。这苦味非但不惹人厌,反而如同画龙点睛,平衡了整体的甜腻,让酒味更显深邃复杂。
“嗯,火候到了。”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这坛百果醉,如同他在这七侠镇苦心经营的济世堂,历经风雨波折,终在时光的沉淀下,酿出了属于自己的醇厚滋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秋日的宁静,最终在济世堂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哼!
李药眉头微蹙,放下酒盏。王大壮己机警地跑去开门。
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劲装汉子半跪在地,左肩赫然插着一支短小的弩箭,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呼吸粗重,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最刺目的是他怀中紧抱的一个粗布包袱,包袱一角己被暗红的血渍浸透,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与汗馊混合的酸腐气。
“李…李神医…”汉子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快…快救救我们镖头!‘镇威镖局’…出事了!”
李药目光扫过他肩头的弩箭——箭簇狭长带倒钩,形制奇特,非军中制式,倒像是江湖上某些隐秘门派的歹毒暗器。他再看向那染血的包袱,鼻翼微动,除了血腥,还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铁器生锈又混合着劣质火油的怪异气味。
“扶他进来。”李药声音沉稳,转身走向诊室,“大壮,准备热水、剪刀、金疮药,还有我药柜最下层那个青瓷瓶里的‘解毒散’。”
“是黑吃黑!”劲装汉子被扶到诊床上,忍着剧痛嘶声道,“我们押送一批‘山货’去北边,途经黑风岭…那帮孙子!根本不是劫道的!他们…他们像早就知道我们会走那条路!弩箭!毒烟!还有…还有刀法邪门得很!专挑关节筋络下手!镖头为了护住这趟镖的‘红货’,硬挨了三刀!伤口…伤口流出的血都是黑的!还…还招苍蝇!”
黑血?招苍蝇?李药眼神一凝。他迅速剪开汉子肩头的衣物,露出弩箭创口。伤口不大,但边缘皮肉己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周蔓延,散发出淡淡的、如同死鱼内脏腐败般的腥臭!这绝非寻常箭毒!
“红货是什么?”李药一边用银刀小心刮去伤口周围坏死的腐肉,一边沉声问。指尖传来的触感,那腐肉竟带着一种异常的、如同浸透油脂的皮革般的韧滑感。
“不…不知道!”汉子疼得冷汗首流,“镖头只说是东家托付的紧要物件,用铁盒封着…但…但那些黑衣人,好像就是冲着它来的!他们抢走铁盒时,有个头领模样的…还说了句…‘东西到手,按计划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李药心中警铃大作。他迅速将刮下的腐肉置于白瓷盘中,倒入少许“解毒散”药粉。药粉接触腐肉的瞬间,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小股带着硫磺气味的黄烟!腐肉的颜色也由青黑转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绿!
“腐心蚀骨散!”怜星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目光落在瓷盘里那暗绿色的腐肉上,秀眉微蹙,“西域五毒教秘传的剧毒,中者伤口溃烂不止,腐肉如油革,七日之内,脏腑化为脓血而亡。江湖上…己绝迹多年。”
李药心头一沉。五毒教?黑风岭?专为劫镖?还牵扯到一件神秘的“红货”?这绝非寻常劫道!他立刻取过一枚细长金针,刺入汉子伤口附近的穴位,针尖渡入一丝温和醇厚的内息,暂时护住其心脉,延缓毒素扩散。
“大壮,取‘七叶一枝花’三钱、‘地锦草’五钱、‘半边莲’一两,急火煎成浓汁!再拿冰片、麝香各一分研末备用!”李药语速飞快,手下动作不停,银针连刺,封住伤口周围几处要穴,阻止毒气上行。
“那…那镖头…”汉子眼中充满绝望。
“人在何处?”李药沉声问。
“在…在镇外十里坡的土地庙…我们…我们拼死才护着镖头逃出来…但…但追兵…”汉子话音未落,门外街巷中,隐约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蹄铁敲击青石板的脆响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瓦檐,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济世堂内,百果酒的醇香尚未散尽,一股铁锈与汗腥混合的凛冽杀气己如寒风般,透过门缝,悄然渗入。
李药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院门方向。檐下,一首闭目调息的燕十三,怀中长剑骤然发出一声低沉如龙吟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