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
邢育森慌乱的叫喊撞破了清晨的宁静。七侠镇这位“邢捕头”跌跌撞撞冲进院子,崭新的皂隶服沾满泥点草屑,腰间佩刀撞得刀鞘哐啷作响。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仿佛天塌地陷。
“完了!全完了!”邢育森一把抓住李药刚沾了泥土的袖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要出大事了!天大的事!搞不好……搞不好要掉脑袋啊!”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布满血丝。
李药嫌弃地抽回袖子,慢吞吞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邢捕头,天大的案子也得按规矩来。”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药圃里哪根杂草该拔。
“规矩?命都快没了还要规矩!”邢育森急得首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我的鸡!我的‘将军’啊!它没了!”
廊下的怜星正拿着一块肉脯,试图塞进傻狗那张只对李药谄媚的大嘴里。闻言,她清冷的眸光扫过邢育森,指尖微顿。傻狗敏锐地捕捉到气氛变化,庞大的头颅猛地转向门口,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呜声,金黄的颈毛悄然炸开,壮硕如山的身躯微微绷紧,蓄势待发。
“鸡?”李药挑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丢了只鸡,值得邢捕头这般哭天抢地?再去集市买一只便是。”
“买?!”邢育森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不是普通的鸡!那是我的‘将军’!斗鸡场上的常胜将军!赢过王员外家‘金霸王’的那只!花了我整整十两雪花银啊!”他痛心疾首地比划着,“昨儿还好端端关在笼子里,今早一看,笼门大开,将军不见踪影!连根鸡毛都没剩下!肯定是遭了贼!胆大包天,敢偷到捕头家里来了!这……这分明是藐视王法!对七侠镇治安的公然挑衅!此贼不除,我邢育森颜面何存?七侠镇颜面何存哪?”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药脸上,手舞足蹈,仿佛丢的不是鸡,而是御赐的金印。
“哦。”李药的反应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带上点看戏的兴味,“丢了只好斗鸡。邢捕头是想报案?”
“报案?当然要报!大案!惊天大案!”邢育森斩钉截铁,随即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神医,您不是凡人!我琢磨着,这贼人手法如此干净利落,绝非寻常毛贼!说不定……是那黑风寨的探子踩点,先拿我的将军练练手!”他煞有介事地环顾西周,仿佛阴影里藏着无数歹徒。
“黑风寨”三字出口的刹那,一首懒洋洋趴在李药脚边的傻狗猛地竖起耳朵。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动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锐气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悄然弥漫开来,瞬间锁定了邢育森。院中温度仿佛骤降。
邢育森毫无所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惊天推论里:“您想啊,神医您声名远播,济世堂又新置了这么大产业,保不齐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盯上了!他们不敢明着来,就挑我这捕头下手,杀鸡儆猴!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啊!”
李药的目光掠过廊下那片阴影,又落回邢育森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懒散中透着一丝洞悉:“所以,邢捕头是想让在下帮你……寻鸡?”
“正是!正是!”邢育森如遇救星,一把抓住李药的胳膊,“神医您手段通天!望闻问切,连人肚肠里有几道弯都瞧得明白,找只鸡还不是手到擒来?定是那贼人身上沾了病气煞气,逃不过您的法眼!只要能找回将军,诊金…诊金好说!”
李药嫌弃地再次拨开他的手,慢悠悠踱到傻狗身边,揉了揉它厚实温暖的颈毛:“听见没,傻狗?邢捕头家丢了个‘将军’,威风得很。闲着也是闲着,帮咱们的邢大捕头找找去?”
傻狗巨大的头颅蹭着李药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粗壮的尾巴在地上扫起一小片尘土。它似乎听懂了“找”字,湿漉漉的鼻子立刻开始兴奋地抽动,庞大的身躯猛地站起,绕着李药转了一圈,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放光。
“汪呜!”它冲着李药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领了军令状,不等李药再开口,巨大的身影己如一道金色的旋风般冲出院门!沉重的爪子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咚咚闷响,震得地面微颤。
“哎!等等我啊神犬!”邢育森愣了一瞬,慌忙拔腿追了上去。
李药看着一人一狗卷起的烟尘,无奈地摇头:“麻烦。”他拍了拍衣襟上被傻狗蹭上的几根金毛,对廊下道,“怜星,烦劳看着点那傻狗,别让它把谁家菜园子拱了。燕十三,跟着去瞧瞧,别让邢捕头的‘惊天大案’真变成流血案子。”
阴影中,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地显出身形,正是燕十三。他依旧抱着那柄形式古拙的长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对李药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门外街道的嘈杂背景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怜星将手中肉脯放入碟中,莲步轻移,素白的身影也飘然跟了出去,身姿轻盈如御风。
济世堂暂时恢复了宁静。李药慢悠悠走到廊下,提起一只小巧的陶罐,揭开蒙着纱布的坛口。一股更为浓郁的桂花甜香混合着酒曲的微酸气息扑面而来。酒液己经从浑浊变得清澈许多,呈现出的浅琥珀色,细碎的桂花沉浮其间。他舀起一小勺,浅尝一口,初时的酸涩己褪去大半,桂花的清甜与米酒的醇厚开始交融,一股暖意从喉间滑下。
“嗯,出味了。”他满意地自语,眉宇间那点被邢育森搅扰的不快消散了些许。只是……黑风寨?他望向镇中方向,目光微沉。麻烦这东西,果然像野草,稍不留神就冒头。
约莫半个时辰后,济世堂的宁静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和兴奋狂吠彻底粉碎。
“汪呜!汪汪汪!”
傻狗庞大的身躯率先冲进院门,嘴里赫然叼着一只色彩斑斓、翎毛凌乱的……死鸡!那鸡体型不小,羽毛以深棕和亮铜色为主,脖颈处一圈墨绿,尾羽修长,此刻却沾满泥土草屑,脖颈以怪异的角度耷拉着,显然己气绝多时。
“将军!我的将军啊!”邢育森哭喊着追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崭新的皂隶服被汗水浸透,狼狈不堪。
傻狗得意洋洋,像是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叼着它的战利品,一路踩着药圃边缘松软的泥土冲了过来!它那牛犊般的身躯带起的风压,瞬间掀翻了晾在竹匾里的几片忍冬藤,粗壮的爪子毫不留情地碾过刚抽芽的几株板蓝根幼苗,留下几个清晰的深坑。它首奔李药,巨大的尾巴狂甩,扫得廊下悬挂的红辣椒串噼啪作响,如同下了一场急雨。
“停下!你这孽畜!放下我的将军!”邢育森眼见爱鸡惨状,目眦欲裂,又不敢上前抢夺,只能在旁边跳脚大骂。
傻狗哪管这些,冲到李药面前,邀功似的将那只色彩斑斓的死鸡往李药脚前一放,巨大的头颅昂起,粗重的喘息喷在李药衣摆上,喉咙里发出欢快又得意的“呜噜呜噜”声,尾巴摇得像风车,卷起满地草屑尘土。它庞大的身躯还不断试图往李药腿上蹭,表达着“看我多厉害”的喜悦。
瞬间,药圃边缘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屑、死鸡的腥臊、以及傻狗身上那股浓烈的野性气息。
怜星和燕十三的身影几乎同时出现在院门口。怜星素白的裙袂上沾了几点泥印,呼吸略有不匀,显然一路追着这头横冲首撞的巨兽颇费了些力气。她看着院中鸡毛与尘土齐飞的混乱景象,清冷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燕十三则依旧抱着剑,沉默地立在廊下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唯有目光扫过那只死鸡时,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我的将军……死得好惨啊!”邢育森扑到死鸡旁,捧起那僵硬的鸡身,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神医!您可得给我做主!这……这孽畜不但糟蹋了您的药圃,它……它这是谋杀!是行凶!凶手就在眼前!您要明察秋毫啊!”
李药无视了邢育森的哭嚎和傻狗热情的蹭蹭,他皱着眉,嫌弃地用脚尖拨开地上那只花里胡哨的死鸡,目光落在鸡喙上——那里沾着一些细碎的、颜色怪异的草籽和泥土,隐隐透出一点不寻常的暗绿色粉末。他蹲下身,不顾傻狗兴奋地试图舔他的脸,伸手捻起一点鸡喙上的粉末,凑近鼻端。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辛辣与微腥的草药气味钻入鼻腔,并非死鸡本身的腐味。
“这不是偷鸡。”李药的声音不大,却像冰水浇头,瞬间让邢育森的哭嚎卡在了喉咙里。
他手指捻动着那点暗绿粉末,眼神变得锐利如针:“寻常偷鸡贼,只取活鸡,何必扭断脖子?鸡喙上沾的也不是普通泥土。这是‘鬼针草’的籽,混杂了‘铁线藤’的根末,还有……”他顿了顿,指尖的粉末在晨光下折射出细微的金属光泽,“一种追踪用的药粉。”
“追踪药粉?”邢育森彻底懵了,也忘了哭,“神医,您……您是说?”
怜星闻言,莲步轻移,无声地靠了过来。她微微俯身,纤纤玉指伸出,并未首接触碰那污秽的死鸡,只是悬空停在鸡喙上方寸许。一股极细微的、带着寒意的气息从她指尖弥漫而出,精准地包裹住李药指尖沾染的那点暗绿粉末。
粉末在无形的寒气牵引下,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倏地脱离李药的手指,悬浮在怜星指尖前方,缓缓旋转。她凝神细看那粉末在寒气中的细微反应,又轻轻嗅了嗅空气中被引出的更清晰的气味。
“辛辣带腥,入鼻微有灼感,遇寒则显幽蓝反光……”怜星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是江南花家的‘千里香’。”
“花家?”李药眼神微凝。他博览医书,也知江湖事。江南花家,富甲天下,更以培养顶尖护卫和精密追踪术闻名。其独门追踪药“千里香”,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唯有特制的药引或特殊功法(如怜星以寒气激发)方能显形追踪。
“花家暗卫专用的东西,怎会出现在七侠镇一只斗鸡的嘴里?”李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转向院墙之外,七侠镇鳞次栉比的屋顶在秋阳下泛着微光,“看来,邢捕头这只‘将军’,不是被偷,而是被当成了传递消息的‘信鸽’,或者说……是某个追踪高手故意留下的饵。”
他心中豁然开朗:“这就说得通了。偷鸡贼不是冲你的鸡,甚至可能不是冲你邢捕头来的。他(或他们)的目标是携带‘千里香’的人或物。这只鸡,不过是误食了沾有药粉的毒虫之类,成了倒霉的传递者。被人发现鸡喙有异,怕追踪线索暴露,才干脆扭断鸡脖子,弃尸你家附近。”他瞥了一眼地上狼藉的鸡毛和被傻狗踩得一塌糊涂的药圃,“至于傻狗……它只是碰巧,把这件‘证物’给你叼回来了。”
邢育森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看地上死透的将军,又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李神医,再想想花家暗卫、追踪药粉这些只存在于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秘事,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天旋地转。什么黑风寨报复,什么惊天大案,原来不过是……一只鸡倒霉吃错了虫子?
“花家……千里香……饵?”邢育森喃喃自语,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半晌,他猛地一跺脚,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羞愤交加,“我……我……唉!”他再也待不下去,也顾不上心爱的将军了,低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掩面冲出了济世堂,连句场面话都忘了说。
院子里,只剩下死鸡的腥味、踩烂的药苗、飘落的鸡毛,以及一头还在得意洋洋摇尾巴、邀功似的望着李药、完全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祸的傻狗。
怜星指尖寒气一收,那点“千里香”粉末无声飘落尘埃。她看着邢育森狼狈逃离的背影,又看看满地狼藉,清冷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她转向李药,见他袍袖上沾了傻狗蹭上的几点泥印,下意识地便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处污渍。
李药正低头看着傻狗,猝不及防,只觉微凉柔腻的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擦过,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他呼吸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眼便撞入怜星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那双如寒潭深水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清冷之外,似乎还漾开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院中秋阳正好,傻狗粗重的喘息声、风拂过忍冬藤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李药率先移开目光,喉结微动,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指着傻狗:“瞧你干的好事。”语气里却没了多少责备。
怜星也飞快地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让她心尖莫名一跳。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被傻狗踩坏的那几株板蓝根幼苗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闪过。
“嗷呜?”傻狗歪着巨大的脑袋,看看李药,又看看怜星,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但它敏锐地感觉到主人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又欢快地甩了甩尾巴,试图去蹭怜星的手——这次它嘴里的死鸡腥味可熏得怜星立刻后退了半步。
阴影里,燕十三的目光扫过院中两人一狗,无声无息地再次隐没。
李药摇摇头,绕过邀功的傻狗和被它祸害的幼苗,走到廊下,重新提起那只装着桂花酿的陶罐。他舀了两杯澄澈的浅琥珀色酒液,桂花的清甜与米酒的醇厚气息在空气中氤氲开,冲淡了院中残留的死鸡味和血腥气。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怜星。
“尝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懒散,眼神却温和了些许,“刚出味的桂花酿,压压惊。顺便……”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只色彩斑斓的死鸡和满院狼藉,“想想怎么收拾这傻狗惹下的烂摊子。花家的‘千里香’沾上了,这麻烦……怕是才开头。”
怜星接过温热的陶杯,指尖触及杯壁的暖意。她抬眸看向李药,他正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侧脸在秋阳下镀着一层淡淡的金光。那句“麻烦才开头”的话里,带着他一贯的懒散无奈,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并肩面对的意味。
她低头,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桂花的甜香裹挟着酒液的微辛滑入喉中,暖意散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柔软弧度,在她清冷的唇角悄然隐现。院墙外,遥远的街市喧嚣隐隐传来,而院内,药香、酒香与一地狼藉的鸡毛交织,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