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
“我在赵国潜伏多年,忍辱负重!邯郸的每一条街巷,赵国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我比任何人都熟悉!
赵迁!那个毁了我多年心血、害死我无数忠勇下属的昏君!我要亲眼看着他城破被擒!我要亲手……亲手……”
她激动得说不下去,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锁住王翦,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王翦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赢雪”、身份陡然变得无比尊贵又无比棘手的女子。
她眼中的仇恨与疯狂是如此真实,如此炽烈。
她熟悉邯郸,这是巨大的价值,但她尊贵的身份,更是巨大的麻烦和风险!
“公主殿下。”
王翦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军国大事,非儿戏。
赵国未灭,邯郸尤在,此地凶险万分。
大王之命,是保公主万全。
你的身份,绝不容有失。
若有闪失,老夫万死难辞其咎!请公主以大局为重,即刻启程回都!”
“大局?”赢雪惨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愤和讥诮。
“我的大局,就是看着赵国覆灭!看着赵迁跪地求饶!大将军!”
她猛地跪倒在地,不再是刚才那种待死的姿态,而是一种带着贵族傲骨、却又充满恳求的臣服。
“赢雪求您!让我留下!我愿立军令状!
我熟悉邯郸,我了解赵迁!我能助您!
我不需要特殊保护,我愿与军中斥候同生共死!只求能参与此战,亲眼见证赵国覆灭!
若违此誓,或不幸身死,皆是我赢雪一人之命,与大将军无关!请大将军……成全!”
她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翦沉默了。
他鹰隼般的目光在赢雪倔强跪伏的脊背和那份秦王谕令之间反复逡巡。
帐内只剩下赢雪压抑的喘息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王翦发出了一声极其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与妥协。
“罢了……”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公主殿下既有此志,老夫……不敢再强阻。”
他看着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光芒的赢雪,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厉,如同出鞘的利剑。
“但请殿下牢记!军中无戏言!更无公主!留在此地,你便是老夫帐下一名普通军吏!
一切行动,必须听从老夫号令!若有半分僭越或擅自行事,军法无情!即便你是公主,老夫也绝不姑息!”
赢雪眼中的狂喜瞬间被一种肃杀取代。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坚定如铁。
“赢雪领命!谢大将军成全!一切但凭大将军驱策,绝无二话!若有违逆,甘受军法!”
王翦不再看她,疲惫地坐回帅椅,目光投向帐壁上悬挂的巨大邯郸地图。
他沉声喝道:“来人!传令各营主将!速来帅帐议事!再传令山东各郡:大王有命,倾国之力,灭赵!所有粮秣兵员,即刻向邯郸方向集结!不得有丝毫延误!”
“诺!”
传令兵洪亮的声音穿透帐帘。
赢雪站起身,默默退到帐中角落的阴影里。
手腕的疼痛依旧钻心,但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地图上邯郸城的位置,仿佛要将那座城池生吞活剥。
冰冷的恨意,在她周身弥漫开来。
赵迁……我们之间的账,才刚刚开始清算!
---
邯郸城头,寒风如刀,刮在守城士卒的脸上,生疼。
远处,秦军大营的方向,死寂了数日之后,重新升腾起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动。
烟尘,起初只是一缕缕,如同垂死巨兽微弱的喘息,很快便汇聚起来,形成一片片浑浊的黄云,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
“报——!”
凄厉的嘶喊声撕裂了邯郸城头的宁静。
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西方官道尽头狂奔而来。
马上的斥候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背上插着两支折断的羽箭,显然经历了惨烈的厮杀。
他冲到紧闭的城门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
“秦军……秦军援兵!遮天蔽日!粮队……粮队一眼望不到头!
西向……函谷关方向……还有大军在源源不断开来!王翦……王翦的大纛……重新立起来了!”
城头的守军一片哗然,刚刚因焚毁粮仓而提振的士气,瞬间被这噩耗击得粉碎!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在士卒们眼中蔓延开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入王宫议事殿。
当赵迁带着赵嘉、蔺诚、廉贞等人匆匆登上宫中最高的观星台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极目西望,目光所及之处,大地仿佛在蠕动!
无数黑色的旗帜如同死亡的森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黑色阴云。
旗帜之下,是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移动的黑色甲胄!
步卒方阵踏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长戈如林,矛尖闪烁着刺骨的寒光,汇聚成一股股黑色的铁流,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着邯郸方向碾压过来!
沉重的脚步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隐隐传来,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步卒方阵的间隙和后方,是庞大的辎重队伍。
数不清的牛车、马车,满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和捆扎整齐的箭矢、兵器,如同蜿蜒的巨蟒,在烟尘中缓缓前行。
车辙深深陷入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些庞大的队伍后方,那遥远的地平线上,烟尘依旧在升腾!
新的旗帜、新的队伍,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色洪流,还在不断地加入!
王翦的中军大纛——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玄鸟的黑色旗帜,在秦营中央最高的望楼顶端,重新傲然矗立!
旗帜在风中狂舞,像一只俯瞰猎物的黑色巨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秦军不仅没有因粮尽而溃退,反而在短短数日之内,集结起了比之前围城时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兵力!
他们如同一个从短暂昏迷中苏醒的洪荒巨兽,带着更加狂暴的怒火和更加坚定的毁灭意志,再次将邯郸牢牢地、水泄不通地围困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