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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殿中，青铜兽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被殿门缝隙间漏进来的风一吹，便散了形状，显出几分无端的仓惶。
赵迁坐在上首那张宽大的王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青铜扶手。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还有这一个月来如履薄冰的挣扎，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殿内，武成君赵嘉、郡守蔺诚、还有那个壮硕得如同一座小山的将领庞美，正围绕着巨大的邯郸城防沙盘，争论得面红耳赤。
“秦军粮仓化为灰烬，此乃天赐良机！”
赵嘉的手指带着一股锐气，狠狠点在沙盘上代表城外秦军大营的位置，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屑里。
“王翦老儿此刻必如热锅之蚁！粮草断绝，军心浮动，正是我大军倾巢而出，将其一举击溃之时！”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后骤然释放的亢奋。
这一个月来，赵迁如同换了个人，奇谋迭出，竟真的将秦军死死拖住，甚至烧了他们的粮草。
这胜利的滋味，让赵嘉这些铁杆抗秦派血脉贲张。
蔺诚抚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频频点头，沉稳的声音补充道。
“武成君所言极是。
秦军向来凶悍，然无粮则兵无战心。
我军新胜，士气正锐，若趁其慌乱无措，内外夹击，即便不能尽歼，亦可重创其主力，迫其远遁。
此乃扭转乾坤之机！”
他指向沙盘上预设的几个出击路线，条分缕析，沉稳中透出必胜的信念。
“对！就该这么干！”
庞美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蒲扇般的大手兴奋地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邯郸城池的木块都微微晃动。
“大王，末将请命，率我精锐步卒为先锋，首捣王翦中军！让那些秦狗尝尝我赵国儿郎的铁拳！”
他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泛红，眼中燃烧着渴望杀敌立功的火焰。
两天前那场用“天灯”（热气球）焚毁粮仓的奇袭，正是他亲自指挥。
那冲天的火光和秦军的鬼哭狼嚎，让他对赵迁这位突然变得“英明神武”的大王充满了近乎盲目的信心。
殿内的空气被这三位重臣的激昂点燃，弥漫着一种急欲求战、毕其功于一役的躁动。
仿佛只要赵迁一声令下，胜利便唾手可得。
赵迁的目光却像沉静的深潭，掠过他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大殿另一侧，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廉贞，他的王后。
她端坐在稍远一些的锦席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孤绝的雪松。
昨天，他将她从那座象征耻辱的冷宫放出来时，她眼中只有冰封的恨意和深不见底的怀疑。
此刻，她穿着繁复庄重的玄色深衣，发髻高挽，金簪步摇一丝不苟，华美的服饰与周遭的粗粝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掩着眸底深处那片冻土。
殿中激烈的争论，似乎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王后。”
赵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赵嘉等人尚未平息的余音。
“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廉贞身上。
赵嘉和蔺诚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位王后虽被冷落，但其刚首与对秦的深恶痛绝，在宗室和部分大臣心中颇有分量。
廉贞缓缓抬起眼。
她的目光并未立刻投向赵迁，而是先在赵嘉、蔺诚、庞美三人身上轻轻扫过，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审视。
最后，她的视线才终于落到赵迁脸上。
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有一层冰封的平静。
她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礼官教导下的范本，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远。
“臣妾以为，武成君、蔺郡守、庞将军所谋，乃老成谋国之言。”
她的视线在赵迁脸上短暂停留，那里面没有任何信任的暖意，只有一层薄薄的、维持着君臣体面的冰壳。
“秦军失粮，军心必乱。
此刻出击，正当其时。
臣妾附议。”
话语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将她的立场清晰地钉在了赵迁的对立面。
赵迁的指尖在王座的扶手上停顿了一下。
廉贞的态度，意料之中，却又比想象中更冷硬几分。
她的“附议”，字字句句都像是在用无形的刻刀，将他与这场胜利割裂开来。
在她眼中，这一切的功劳，恐怕依旧稳稳当当地记在赵嘉和蔺诚头上，而他这个“昏君”，不过是在恰好的时间，坐上了恰好的位置。
他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微嘲和沉甸甸的清醒。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王袍垂落，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声音让赵嘉等人激昂的情绪微微一滞。
“出击？正当其时？”赵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玄铁，压在了方才还沸腾的空气上。
他绕过王座前的长案，走到沙盘边，俯视着那微缩的山川城池与密密麻麻的兵俑标记。
他的手指没有去指秦营，反而点在了沙盘上代表赵国疆域的那一片区域上。
那区域比起旁边代表秦国的黑色标记，显得如此局促和单薄。
“诸位。”
赵迁的目光扫过赵嘉、蔺诚、庞美，最后在廉贞那冰封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只看到了王翦营中一把火烧尽的粮草，可曾看到我赵国仓廪之中，还有几石存粮？
只看到了城外秦军一时受挫，可曾想过函谷关内，秦王政一声令下，又能征发多少关中壮丁，多少巴蜀粮秣？”
他手指移动，用力点在沙盘上秦国腹地那一片辽阔的黑色区域上。
“秦，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带甲百万，沃野千里！
失此一仓，于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秦王政，十三岁登基，除嫪毐，罢吕相，收权柄，虎视何雄哉！
其心志如铁，岂会因区区一仓粮秣之失，便放弃鲸吞我赵国之志？”
赵迁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众人心头刚刚燃起的胜利之火。
“他只会更加愤怒，更加不惜代价！王翦请罪的奏报，此刻恐怕己在通往咸阳的驿道上飞驰。
而秦王政的回信，绝不会是撤兵令！”
